周延发了疯似的找过我,我在电话里告诉他地点,他风尘仆仆地来找我了,我在外面的椅子上等他,接受需要交代的最后一面。
不过数日,那个男人已憔悴不堪,面容疲惫,整体骨瘦形销的。他与我好像也差不多,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我们开始理智地谈话。
周延娓娓道来,他和荣娴结婚五年了,夭折过一个孩子,那段时间是他的事业瓶颈期,荣娴痛恨他只知道忙碌,在孩子没了之后,荣娴总是心存芥蒂,怪在他身上,长期在精神上使用冷暴力。
他以为她需要时间来抹平怨恨,可是没有,随着时间那种怨仿佛越来越深,精神暴力越来越理所当然,他很崩溃,孩子夭折,他作为父亲同样极度伤心,可是又得支撑着去承担所有的一切。岳父岳母的谩骂,妻子的怨恨,父母的失望,他对自己的指责……同时在压垮他,可他只能撑着去面对。
他只记得自己撑了很久很久,像垂直掉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他发现,时间并不能拯救他们,再多的弥补也无法补偿那个窟窿。所以他已经开始酝酿离婚,但是又得顾着父母,又得顾着荣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所以一直拖着。
他要是毅然决绝一定会被千夫所指,他也割舍不下自己对荣娴的那份责任感,以及对她的愧疚。
即使他们的家庭存在着问题,也没有对其余人造成影响,荣娴和公婆的感情一直以来都很好,公婆在后来更疼惜她了,她也是一个孝顺善良的女人。但她对于他,从不主动修复,只是看着窟窿,与他僵持,仿佛要冷眼盯着窟窿不动声色怨他一辈子。
荣娴一冷心起来,外人无法窥见。
原本他打算想着办法和荣娴和平办离婚手续,结束名存实亡的婚姻,再和我交往,他过年前那一晚送我回宿舍的时候,他已想说,让我等等他,他本想坦诚一些,可是他怕我不能理解。
又到了我遇到危险那一次,因为我的情绪,他终于按耐不住,决定和我在一起了,才造成如今的局面。他发誓,他真的才知道荣娴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他才知道这段时间来荣娴为什么对他态度好了很多,导致他更无法启口。
他从和我在一起后,从没有主动和荣娴做那种事,那是之前的事了,他们之间的性生活原本就没有爱,只是按例办事,很久才一次。他一直以来尊重着太太的意愿,又希望她养好了身子备孕,能重新和好,直到在后来磨尽了感情,直到和我在一起。
我就说周延有时候的状态是那么奇怪,时而沉默寡言,时而开朗风趣,他又有好几次做噩梦醒来,看看我在不在,把我抱得越来越紧。大概是在担忧事情不能顺利在暗中进行,最坏暴露,而失去我。
现在,它成真了。
他也没了睡眠,眼睛下面都是青黑。
周延那双握住我肩膀的手都在颤,像发了低血糖一样,嘴上却保持着沉着镇定道:“我这辈子活得太像个罪人,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赎罪,我不愿意再伤害第二个人,你能不能再等等我,等我处理好一切,这次我真的不会再拖拉,我会尽量去处理好,不再优柔寡断。”
我缓缓摇头道:“从你隐瞒那一切,在婚内出轨开始,你就从一个受害人彻头彻尾变成了精神施暴者,你已经伤害了我,也第二次伤害了她。”他的手无力松了,从我身上滑了下去,我便继续道:“我就是这么保守死板,你说对了,从一开始你如果坦诚,我虽然可以理解,但是我做不到。”
他黯然地为我辩解,“不是死板,是你死守着作为人的最低标准,是我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失去了拥有你的机会。”
“你知道吗,我曾经也是荣娴,我太明白那种痛苦了。”我涩笑着告诉他,“我绝不可能去伤害那个善良的女人,即使她对你做了什么,但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你应该把正经的责任摆在第一位,不管你是要结束好,还是要重新和好,再去想其他的不是么。现在,不要试图用同情把我拉到你无耻的深渊里去,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跟你一样的人,在大事上糊涂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又平心静气道:“荣娴第一个孩子没了,心里苦了半生,好不容易燃起希望,又对你拾起信心,要是第二个孩子没了,相当于你也没了,她这一生会很苦的,容易把自己锁在胡同里,她应该是这样的人。”
周延便再次抓住我而问:“那你呢。”
“我?没有我的事,从一开始你就把我所有的资格剔除了,记住是你,别怨我,也别怨荣娴,你犹犹豫豫,拖拉不清,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如果我们感情来临的时机再成熟一点也许就不同了。”
他微微弯曲腰背,将手肘搁在膝盖上,缓缓握住了自己的双手,最终把拇指抵在嘴上,微微颔首了。
我侧头端详他,才发现他的短发中混杂了些白发,不多也不少。我们以前老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我帮他拔白发,帮他掏耳朵,他也帮我梳头发,还说自己要是再大几岁就是我的叔叔了。
我想见见荣娴,鼓起勇气单独去见她。所以我没惊扰任何人,择了没人在她病房里的时候去见她。她那天情绪不稳惊动了胎气,有些见红要保胎,所以住院了。
她浑身都穿得宽而厚,依旧看不大出她有了身孕。很意外的是,她见了我并不激动,也不痛恨,态度淡淡的。也有可能是为肚子里的宝宝,强压下情绪了。
但我们说话之后,我才惊讶她的心态。她说,她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她不怪我。而且周延把我们那天的谈话透露了一些给她听。
在种种因素下,我们才不用像其他情敌一样,失了理智,变得躁狂尖锐,变得歇斯底里。
我在柜子上还看见了她和一个老太太的合照,大约把相片放在身边,也有了能睹物思家人的寄托。
我不知不觉将相片拿起来,呆呆看了很久。
荣娴没有责备我动她的相片,而是问我怎么了。
我问她,这是不是你的姥姥。
她终于露了一点点笑说,不是,是年纪有点大的婆婆,对她特别好。因为她母亲过世得早,婆婆很怜惜她,婆婆对她比亲妈还对自己好。这个相片也是婆婆特意放过来的,表示这辈子和她才是母女,周延才是上门来的。
说了一会儿话,我开始向她诉说周延的苦,她这时才变得有些尖锐,反问我难道就早就知道他有妻子,还趁机宽慰?
平静了一会儿,她冷淡地说,孩子是她的底线,我没有资格过问她的任何。她便开始下逐客令,表示自己累了要睡觉,请我马上离开。
我才要想说什么,她的婆婆就来了,手里提着两瓶保温盒,刚看到我,还友好打招呼,以为我是荣娴的朋友。
过了几天我又见到婆婆了,但那时是以最不堪的地位。她找到了茶楼里来,点名指姓要找一个叫雁子的女人,我一进卡座见了她老人家,下意识低了头想逃。
她马上颤颤巍巍追了过来死死拽住我,用一种嫉恶如仇的眼神盯着人,还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狐狸精。”
很快她又质问我那天去医院里找她的儿媳妇做什么,坏人果然都嚣张,她儿媳妇就是太善良了。她见这里说话不方便,硬把我带到包间里去关上门说话。
进去后,她犹犹豫豫扇了我一巴掌,岔岔不平骂,我跟她儿子一样不要脸!只要她一天没死,我这种小三休想进门!
横竖,她都很护着荣娴。
看着她那张和姥姥一样年迈的脸,即使故作凶恶,也还算慈祥的脸。我没解释什么,只无措撩一下刘海,低头向她道歉。老人家拿自己儿子多半没辙,这么护儿媳,权当给她发泄罢。
最后她见辱骂我没用,换了一种文明的精神打击,高高在上地俯视我说,也是个可怜人,你这种人遭人同情。
比起谩骂攻击,可怜与同情更像一头黑暗的野兽猛然冲击过来,吼破了我死命坚持的支撑,居高临下撕咬我摇摇欲坠的精神。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回去了,啪塔啪塔直从眼里滑落,一时止不住哭,不免频繁抽噎。她见我哭得那样厉害,没好意思再闹,出门前冷笑着骂我有意思,做小的都喜欢做出可怜巴巴的弱模样去勾引男人。
我对着她的背影不卑不亢说,我不是可怜人,您也不必同情我,我不靠爹娘,不靠家底,今后也不靠丈夫和儿女,我自力更生,活得很好。
她转头来最后一次讥讽我,不靠男人,你竟成了清高的小三么?
我默然少倾,心神悲沮地呢喃,我晓得的话,哪里会变成这副模样。
在后来,婆婆听说我也是不知情的,竟不好意思地来道歉。
她还问我怎么不澄清。
我说,就……不想解释,本来也就错了,心里也不好受,你打我,我其实还能舒服点。
她便骂我太老实了,又说我这姑娘不坏,心那么好,不能便宜她那个不要脸的儿子,她要给我介绍好人家,大抵也是想断了周延的念想。
她问起我的家世。
我说,没有父母,我是留守儿童,还没见过他们,只有一个姥姥。我在心里说,和您有点儿像。
不对呀,留守儿童怎么没见过父母。她渐渐察觉不对劲,闭了嘴。
婆婆还存了我的电话,有时候叫我出去吃饭,我没去,她便亲自做了饭打包送过来给我赔罪。
是的,周延的母亲长得像我小时候记忆里的姥姥,那时候她还没有那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