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海珠市特区……
在建筑设计院没活干的时候,几个同事就聚在一起打扑克牌,当时很流行的一种扑克牌玩法,叫拖拉机。
建筑专业总覃工是分院公认打拖拉机最积极的一个,而覃工又自认是牌技最好却手气最差的一个。
覃工手边的桌面上亮着一张黑桃三,他一边摸牌理牌,一边在传授独门精湛牌技:“打拖拉机的诀窍是什么?是找到你的牌型长套,你最多的那门花色,把它变成主牌,然后别人就只能被你虐杀了……”
杨光看着手中明晃晃的一手红桃,还有一大一小两张王牌,激动得用发抖的手指抽出两张红桃三:“反!”
“叮铃铃铃……”客厅里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惊醒了在宿舍里沉睡的杨光。
杨光勉强张开酸楚的眼睛,明白刚才那手好牌只是南柯一梦。
他蹒跚走到客厅拎起电话,话筒里传出一个磁性的声音:“杨光吗?我是李工,你来我这一下。”
这个自称李工的人是他们设计院海珠分院的院长,英文名叫Billy。
杨光是Billy手下的一名建筑师,来分院已经两三年了。每次在电话里听到“我是李工”的时候,杨光总要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就说是院长不就行了?
在设计院里,大家的称呼都是姓氏加个“工”字,覃工、张工、吴工、龚公、老公……你说李工,谁知道是哪个李工?
杨光听到窗户外面的社区广场人声开始嘈杂起来,每当夜幕降临,社区广场就变成了一个夜市,各种日常用品、衣帽服饰、杂货用具……应有尽有,自从东南亚金融危机后,夜市的生意也越发兴旺了。
广场夜市有一家录音磁带摊位,两个比人高的大喇叭总是放着时下的流行歌曲,最近就有一位小怨男霸着大喇叭在含怨高歌:“我让你依靠,让你靠……”
小怨男一唱歌,杨光就知道夜市开始摆摊了,昨晚加班熬了一夜,到凌晨把图纸打印好后,他就一觉睡到现在。好在分院不严格考勤制度,只要你把图纸按时完成,人在方圆一里内随叫随到,没有人管你在干什么。
分院院长李工的管理还是很人性化的。
海珠分院是在海珠市一座商住综合楼里面,大楼下面八层是办公楼,上面二十层是住宅楼。分院办公室在二楼,员工宿舍在十二层,单位紧挨着住所是国企的常规做法,分院也不例外。
李院长现在就坐在办公室门厅兼会客室里坐着,看到杨光慵懒的走过来,浓眉习惯性地皱了起来。
“我说杨光,你就不能穿整齐一点吗?”李院长盯着杨光腰间以下,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写满脸上,“或者你在办公室备一双皮鞋也行,万一来了甲方,你怎么见人?”
杨光知道自己穿着大花沙滩短裤,脚吸一双夹趾拖鞋,李院长埋怨自己的穿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海珠分院所在的这栋综合楼里,有几家建筑设计公司,每到上下班时分,电梯里挤满了拖鞋屌丝男。他们背着器型不正的男款单肩包,穿着洗的发白的T恤,头发蓬乱,目光呆滞,短裤下可以清晰的看见一根根腿毛。他们当中除了注册建筑师,也夹杂着注册结构师、注册设备师、注册面包师……
他们之所以如此状态,第一,他们真的太忙了;第二,他们在设计院美给谁看?
杨光也是这样想的,建筑师靠设计作品吃饭,又不是卖肉靠脸吃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于是杨光嬉皮笑脸说道:“院长,有这个必要吗?”
“……”李院长也拿杨光没有办法,关键是杨光的建筑设计能力很不错,他的方案总是能对得上甲方的胃口,干起活来加班也是拼命三郎,权衡利弊之下,穿着待客之道就不是主要缺点了。
“以后再说你这鞋的问题,”李院长转换话题,“工地施工现场打来电话,军区医院门诊楼放线出了问题,得改方案!”
设计建筑要按照规划局要求,控制在规定的规划红线内。放线就是施工单位用白灰粉,将建筑的外轮廓和柱位,在用地现场上划出定位标识,然后在标识位置上打桩做基础盖大楼。
放线出问题,那就是建筑在用地上的位置出现错误,这是大问题,大件事了!
杨光急忙往绘图办公区跑去,建筑师虽然生活慵懒,但是一碰到工作问题立马像打了鸡血,这是职业操守的本能。
凌晨刚出他的建筑专业施工图,今天结构和设备专业也要出图。建筑是龙头专业,建筑专业修改方案,其它专业图纸也要跟着修改。得赶紧通知其他设计师,停止现有工作,等新的方案出来再修改,否则这图纸继续画就是白画图白作功。
杨光火急火燎冲进绘图室,却发现硕大而杂乱的办公室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尤其是设备专业的人,一个都不在。
“人呢?”杨光大声喊道。
一个习惯把CAD当做操作系统的老结构工程师慢慢抬起头,诡异一笑回道:“估计都去喝酒痛哭去了。”
杨光有点发懵,从早晨晕睡到现在,他真的不知道世间出了什么大事:“怎么了?股市又崩盘了?”
这事他以前遇上过,刚工作那年做第一个项目施工图,就遇上项目组成员集体罢工的事情,因为前一天的《新闻联播》义正辞严地宣布:“政府,绝对不会托市!”
然后第二天的股市就是绿汪汪一片菜地,而设计院绘图室则是空荡荡一片空座椅……
设计院的人喜欢闲余时间去炒股,尤其是工作相对比较悠闲的设备专业,一闲下来就聚在一起切磋股经,一遇股市暴跌就集体罢工。
“你不知道吗?今天股市暴涨!”老结构诧异地看着杨光,仿佛看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科技股狂潮!大家欣喜若狂,有人都激动得哭了。”
后来杨光才知道,这是股民们一直心念念的“519”行情大爆发。设计院的人这么辛苦劳作,换来的血汗钱也不少,很多人把钱转身投入股市,但这两年一直套牢在股市里面,这回总算等到了解放军,那是肯定要喝酒欢庆解放军入城的。
设计院的工作效率跟随股市行情波动,股灾不画图,暴涨不画图,不涨不跌正好熬夜赶图。
幸好负责门诊楼项目的结构工程师还在,放线和他们桩基础关系最大。杨光摇摇头,赶紧把改方案的事通知到位。其他人就算了,反正也无心画图,通不通知有什么区别?
他在自己电脑上,用AutoCAD打开门诊楼总平面图,对着规划局核定的红线图,小心地又一次复核着总平面上门诊大楼的放线点位坐标。
李院长走了进来,对绘图室里人员缺勤的情况熟视无睹,他早已见惯不怪。
“院长,我的放线图真的没问题!”杨光着急汇报,“之前和覃工也复核N遍了,怎么会放线出问题?”
他之所以着急,不是怕出了问题担责任,而是这个项目的图纸已经修改了一千遍,好不容易画出施工图,拿去施工算是修得功德圆满,他再也不想改图了,否则自杀的心都有。
修改一套图纸,很多时候往往比重新画一套图纸还要耗费数倍心血,杨光知道自己所剩的血条已经为数不多了。
李院长很淡定,他是注册结构工程师,常年游走于甲方和工地之间,对于施工现场出现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同样见惯不怪。
“杨光,你准备一下各种资料和图纸,明天一早和我到现场去,有什么问题我们现场解决。”
“好的。”
“另外带上军区大门的方案图,你做完了吗?”
“做完了,做了两个方案,覃工都看过了。”
“好!我们明天早上六点钟出发,早点休息。”李院长露出一贯的微笑,眼光扫过杨光的腰下,眉头又皱了起来,“还有,明天把自己收拾整洁一点,我们要见甲方,把皮鞋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