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珠海本地人也未必清楚白藤湖国际金融度假村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们几个人在广州下了火车,坐了三四个小时的士,被拉到珠海市区的一个度假村,才知道这并非要去的地方。于是又坐两回的士,花了一百多块钱,还坐上轮渡横穿过一个海湾,才在饥肠辘辘中来到目的地。我们是来参加第一届“海峡两岸外国文学翻译研讨会”的。
尽管经过不亚于方鸿渐去三闾大学的折腾,来到这里,我还是很高兴。我是广东人,而且是中山县的,而珠海过去是中山的一部分。我这个出生在上海只回过一次广州的中山人总算回到老家了。度假村是很现代化的,但是一出门,路旁的竹篱后面,便可以见到农民一家围坐在歪歪斜斜的方桌旁吃饭。佐餐的除了蔬菜,也就是咸鱼虾酱一类当年我祖母常吃的东西了。那个跪在长板凳上进食的细脖颈留“铜盆头”的“细蚊仔”,不就是当年的我吗?小铺里除了卖可口可乐与生力啤酒外,还挂着一串串大蕉。那就是小时候阿婆往我嘴里塞的又黏又滑、带点酸味的生果了。时已十月中旬,但是在太阳底下,皮肤仍然感到灼烧,花树也格外浓艳,和北方的沉郁、江南的秀丽就是不一样。
我终于来到我从未到过的故乡了。我是纯粹的广东人,父亲是香山县的,母亲是南海的,与康有为同乡,不管填什么表格,我从来都是在籍贯一项里写上“广东中山”四字,虽然我出生地是上海。但在上海我也总被人称作“小广东”。现在广东话又时髦起来了,听着那种不伦不类的“粤语”,我简直要起鸡皮疙瘩。他们哪里懂得广东话的妙处!我们广东人管小气叫“姑寒”(孤寒),想必小姑嫁到寒微之家,势利的嫂嫂鄙薄她,才这么叫出来的。我们叫神气活现为“沙尘”,在我想象中,是某个恶少领了一彪人马扬长而过,卷起一天尘土,遭到细民们的唾骂。我幼时外婆教我唱的儿歌是:“鸡公仔,尾婆娑,三岁孩儿学唱歌!”
可是我无法寻找我的故园。的士驶入中山境内,穿过石岐镇,从车窗望出去都是高楼大厦。我只知我的老家是石岐附近的茅湾村。什么区,什么乡,一概不清,但到了珠海也就是回到老家。在白藤湖边,我脱去鞋袜,听任湖水涤洗我的走了千里来到这儿的双脚。湖水是多么的清多么的温暖,荇草款款漂荡,是多么的温柔,似在轻轻抚慰归来的游子。不远处有条小舟,女的撑着篙,男的撒着网,这不就是我的祖祖辈辈熟稔的景象吗?当然,偶然也有机船驰过,发出了突突突的声音。这汪碧水哟,都要把我的心溶化进去了。
倘若时光倒流回去二十年,不,哪怕是十年,我是会设法留在珠海,找份工作,慢慢寻访我的茅湾村,像听音乐一样听阿佩的孙辈讲纯正的、带拖腔的香山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