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弗洛伊德文集11:图腾与禁忌
2200300000026

第26章 摩西与一神教(6)

我们想要了解的这些歪曲的目的,一定是在这些传说被记载下来之前就已经对它们起作用了。我们已经发现了其中的一种,或许这是最强有力的一种。我们已经说过,随着新神耶和华在卡代什的创立,有必要做一些为他增光添彩的事情。更正确地说:有必要顺应他,为他腾出地方,消除早期宗教的那些痕迹。对于那些定居部落的宗教而言,这一点似乎已完全成功地做到了:对此我们没有听到更多的消息。对那些从埃及回来的人来说,这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绝不允许自己出埃及的历史、摩西这个人以及割礼的风俗被剥夺。的确,他们曾住在埃及,但他们又离开了埃及,而且从此以后关于埃及影响的一切痕迹都要予以否认。对于摩西这个人,则把他转移到米底亚和卡代什,把他和创立了这个宗教的耶和华的祭祀融合为一体。割礼这个最令人疑惑的依赖于埃及的迹象则必须保持,但没有人试图把这种风俗同埃及分开--一切证据却与此相反。只有把它作为有意地否认这个叛逆的事实,我们才能解释在《出埃及记》(第四章,第24~26页)中那段令人疑惑而又不可理解的话,根据这段话,耶和华一方面对摩西大发雷霆,因为他忽略了割礼,他的米底亚妻子赶紧为他做了这个手术从而挽救了他的生命。我们很快将会发现另一种杜撰,其目的旨在使那个令人不快的证据变得无害。

我们发现有迹象表明,人们力图明确地否认耶和华是个新神,是从犹太人外部来的神,这个事实很难说表现了一种新的带有倾向性的目的:相反它是前面那种企图的继续。抱着这个目的,便炮制出有关该民族的族长们--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传奇。耶和华坚持说他已经是这些先祖们的神了,尽管他本人确实不得不承认,他们并没有以这个名字来崇拜他。但是,他并没有补充说那个名字是什么。

这里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对割礼风俗的埃及起源给以决定性的打击:据说,耶和华曾为此和亚伯拉罕坚持过此事,并把割礼作为他和亚伯拉罕之间约定的标志。但这是一个特别笨拙的设想。作为一种能把一个人同其他人区分开来,并且选择他而不选择别人的标志,人们会选择一个不能在别人身上发现的东西;而不会选择一个数以百万计的人们以同样的方式所都能显露的东西。迁移到埃及的以色列人将不得不承认每一个埃及人都是这种盟约中的兄弟,都是耶和华治下的兄弟。创造了《圣经》文本的以色列人不可能无视割礼是埃及固有的风俗这个事实。爱德华·迈耶尔所引用的《约书亚记》(第五章,第9页)中的一段话[见第35页]明确无疑地承认这一点;但是,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予以否认。

我们一定不要期待宗教的神话结构会过多地注意逻辑联系。否则的话,民众的感情就可能有理由对那个同他们的祖先们达成某种盟约的神表示愤怒,这个盟约要求双方互尽义务,然而多少世纪以来,这个神却并不在意他的人类伙伴,直到他突然在他们的子孙面前重新显圣。更令人困惑的是,一个神竟会突然“选定”一个民族,宣布他们是他的子民,而他本人则是他们的神。我相信这是人类宗教史上这种类型的例子中绝无仅有的。正常情况下,神与人是不可分割联系着的,他们从一开始就同属一体。毫无疑问,我们有时听说过一个民族接受了一个不同的神,但从未听说过一个神寻找一个不同的民族。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摩西与犹太民族之间的联系,我们或许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个独一无二的事件。摩西屈尊降临到犹太人当中,把他们作为他的子民:他们就是他所“选定的子民”。

把那些族长们带进来还服务于另一个目的。他们曾住在迦南,而且他们的记忆也和该国的某些地区有联系。很可能他们本身最初就是迦南人的英雄或当地的神祗,后来被移民的以色列人捕获,强行纳入他们的史前史。通过诉诸于这些族长,他们就可以宣称他们是土生土长的人,使他们免于依附于一个外来征服者的嫌怨。声称耶和华神只是把他们的祖先曾经拥有的东西归还给他们,这真是一种聪明的歪曲。

在对《圣经》本文的后期记载中,避免提及卡代什的意图发生了效力。创立这种宗教的地点最终被固定为圣山,即西奈--霍内布山。要发现这种做法的动机绝非易事,或许人们不愿意回想起米底亚的影响。但是,所有后期的歪曲,特别是对“祭司法典”时期的歪曲,则怀有另一种目的。再也没有必要按照某种要求去改变对事件的说明--因为这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做过了。但是,人们很关注把现今的法令和制度追溯到早期时代--一般说来,把它们置于摩西制定的律法基础上--以便由此而获得具有神圣性和约束力的权力。无论对过去的描述可能以这种方式做了多么大的篡改,其程序却并非没有一定程度的心理学的合理性。它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在漫长的年代发展过程中--在离开埃及和在埃兹拉及尼希米亚确定了《圣经》的文本之间,大约800年过去了--耶和华宗教的形式发生了改变,又变回到与原始的摩西宗教相一致,甚至完全同一的地步。

而这就是基本的结果,是犹太宗教史的重要本质。

在后来的诗人、僧侣和历史学家们致力于研究的早期时代的一切事件中,有一个事件最为突出,对这一事件的压制是出于人类最直接、最美好的动机所强制实施的。这就是摩西这位伟大的领导者与解放者被谋杀的事件,塞林在《先知书》作品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了这一事件。不能把塞林的假设称为异想天开--这很可能是贴近事实的。在埃克赫那顿的学校里受过训练的摩西,使用的无非是那位国王使用过的方法;他下令,他强迫人民接受他的信仰。摩西的教义可能比他的老师的教义更严厉。他没有必要把太阳神作为一个支柱来保留:古老北方的祭司学校对于他的异族子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和埃克赫那顿一样,摩西也遭遇了所有开明的专制者都会遇到的相同的命运。在摩西统治下的犹太人民和第十八王朝的埃及人一样,丝毫也不能忍受这种高度精神化的宗教,不能从这种宗教所提供的东西中获得需要的满足。在这两种情况下发生的事情是相同的:那些受到统治和抑制的人起来造反,抛弃了强加给他们的宗教负担。但是,当驯服的埃及人等待着命运把他们的圣人法老除去时,野蛮的闪米特人却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亲自除掉了他们的暴君。

我们也不能认为,在现存的《圣经》文本中没有告诫我们摩西有这样一种命运。“在荒野中漫游”可能代表着摩西统治的时期,对这一时期的说明描述了反对其权威的一系列严重的叛乱,这些叛乱也在耶和华的命令之下用血腥惩罚而被镇压下去。很容易设想,这种叛乱被终止的方式和《圣经》上的说明并不相同。在《圣经》中也描述了人民对这种新宗教的背叛--这当然只不过是一段插曲:这就是关于那只金牛犊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通过一种巧妙的转弯抹角,把打坏戒律石板(这必须象征地加以理解:“他破坏了戒律。”)归罪于摩西本人,把他狂暴的愤怒说成是这种行为的动机。

有一段时期人们开始后悔杀了摩西,并且想要忘记这件事。这当然是在该民族的两个部分在卡代什联合起来时发生的。但是,在把逃离埃及和在(卡代什的)绿洲中创立这种宗教的时间安排得更接近些时[第40页],并且把摩西表现为宗教创立者,而不是其他人物(米底亚的祭司)时,这样,不仅能满足摩西的追随者们的要求,而且成功地否认了他的残暴结局这个令人痛苦的事实。实际上,即使他的生命并不那么短促,摩西也不可能参与在卡代什发生的那些事件。

现在我们必须阐明这些事件的年代关系。我们已经把离开埃及的时期放在第十八王朝灭亡之后(公元前1350年)。它可能发生在那个时期或稍后,因为埃及的编年史家们把以后在哈莱姆哈布统治下的混乱年代也包括在内了,哈莱姆哈布结束了这些混乱的年代,一直统治到公元前1315年。确定这一编年史的另一个(但也是唯一的一个)要点是由美楞普塔(法老)(公元前1225~前1215)的石碑提供的,它夸耀了这位法老对以色列人的胜利以及消灭其子孙( ?)。遗憾的是,这块碑铭的含义值得怀疑,它被认为这证明以色列部落当时就已定居在迦南。和以前人们轻易假定的一样,爱德华·迈耶尔从这块石碑上正确地得出结论认为:美楞普塔不可能是犹太人离开埃及时的法老。出埃及的时间一定更早些。究竟谁是出埃及时的法老,这个问题在我看来似乎毫无价值。在犹太人出埃及时根本没有法老,因为它发生在一个空位期。美楞普塔的那块石碑也没有说明在卡代什的那次联合和创立新宗教的可能的日期。我们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它大约是在公元前1350年和公元前1215年之间的某个时期。我们猜想出埃及的时间非常接近这100年的开端,在卡代什发生的事件则在这100年即将结束之时。我们愿意认为这两个事件之间的间隔时期应该更长一些。因为需要有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才能使回归的部落在杀害摩西之后的狂热中冷静下来,才能使他的追随者,即利未人的影响变得和在卡代什的妥协中所发挥的影响同样大。两代人,60年的时间,可能对此已经足够了,但也只是刚够而已。由美楞普塔的这块石碑上推论出来的时间在我们看来太早了,而且既然我们认识到在我们的这类假设中,一个假设只能以另一个假设为依据,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这场讨论暴露了我们构想中的一个弱点。不幸的是,与犹太人定居迦南有关的一切是如此含混不清。我们唯一可以依赖的或许就是假设,石碑上的“以色列”这个名字和我们正试图研究其命运、并且后来才联合起来形成以色列民族的那些部落无关。在阿马尔那时代,哈比鲁(希伯来)这个名字毕竟被转换到这同一个民族身上[第29页]。

这些部落通过采纳一种共同的宗教而联合成为一个国家,无论这件事发生在何时,其结果在世界历史上很可能是一件相当无关紧要的事。这种新的宗教很可能会由于一系列事件的发生而被席卷而去,耶和华也必将在福楼拜所想象的已经消逝的神祗的行列中占有一席之地,他的所有12个部落很可能已经“消失”,而不只是盎格鲁·撒克逊人长期以来一直寻求的其中的10个部落。米底亚人摩西向其奉献了一个新的民族的耶和华神,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个杰出的神。他是一个粗暴、心胸狭隘的本地神,凶猛而又嗜血成性,他向他的追随者们许诺,要送给他们“一块流着牛奶和蜜的土地”,并且督促他们“用剑的锋刃”去灭绝现在的居民。令人惊奇的是,尽管《圣经》的讲述做过全盘修改,却还有那么多内容保留下来,使我们能认识其原始的本性。甚至还不能肯定他的宗教是一种真正的一神教,它是否否认其他民族的神祗的神性。很有可能的是他的人民把他们自己的神视为比其他外国的神更强大这也就足够了。但是,如果事物的发展过程不同于这类开端往往引导我们所期待的结果时,那就只能在一个事实中去寻找原因。埃及人摩西向该民族的一部分人赋予了一个更高度精神化的神的观念,这是一个拥抱着整个世界的单一的神的观念,他既充满博爱之心,又是万能的,他不喜欢一切仪式和巫术,把人作为他们寻求真理和正义的最崇高目标。这是因为,无论我们所具有的关于阿顿宗教的伦理学方面的描述有多么不完善,一个并非不重要的事实是,埃克赫那顿在他的碑文中经常说他自己“生活在Maat”(真理,正义)之中。(很可能在一段短时期后)人们便拒绝了摩西的教诲,并且把他本人也杀死了。从长远来看,这倒无关紧要。但它的传统却保留下来了,它的影响也达到(只是逐渐达到的,确实经历了数世纪的发展过程)摩西本人所未能达到的程度。从卡代什那时起,当人们相信摩西所做的解放人民的行为是耶和华神所为时,耶和华神便获得了不应有的荣誉;但是,他不得不为这种僭取付出沉重的代价。他所取而代之的那个神的庇护力变得比他本人还要强大;到这一发展过程即将结束之时,那个被忘却的摩西神的本性便在他自己的背后显现出来。谁也不会怀疑,正是只有这另外一个神的观念,才能使以色列的人民经受了命运的所有打击而生存下来,并且使他们活到我们今天的时代。

我们再也无法估计在摩西神对耶和华神的最后胜利中,利未人究竟起了多大作用。在卡代什达成妥协的时候,他们曾站在摩西这一边,他们是摩西的扈从和同胞,仍然保持着对主人活生生的记忆。在此后的数世纪中,他们和该民族以及祭司阶层相互合并,祭司的主要作用就是举行和监督仪式。除此之外,还要保护《圣经》,按照他们的目的进行修订。但是,所有的祭祀和所有的仪式归根结底不都是魔法和巫术吗?这些不都是曾被古老的摩西教义无条件地予以拒斥的吗?因此,从这些人中间不断地产生一代又一代的人,他们在起源上和摩西没有联系,但却被这种在朦胧中一点一点地发展起来的伟大而强有力的传统所吸引:正是这些人,这些先知们,不懈地宣讲古老的摩西信条--这个神祗摒除祭祀和仪式,只要求得到人们的信仰,过一种真理和正义(Ma’at)的生活。先知们的努力获得了持久的成功;他们借以重建古老信仰的那些信条便成为犹太宗教永恒的内容。使犹太民族足以感到荣耀的是,他们能够保留住这样一种传统,并且培育了为之摇旗呐喊的人--尽管对它的这种激励来自于外界,来自于一个伟大的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