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曲线在结构上几乎不可信的简单,和自然,而同时在美观方面不知增加多少神韵。飞檐的美,绝用不着考据家来指点的。不过注意那过当和极端的倾向常将本来自然合理的结构变成取巧和复杂。这过当的倾向,外表上自然也呈出脆弱,虚张的弱点,不为审美者所取,但一般人常以为愈巧愈繁必是愈美,无形中多鼓励这种倾向。南方手艺灵活的地方,过甚的飞檐便是这种证例。外观上虽是浪漫的姿态,容易引诱赞美,但到底不及北方的庄重恰当,合于审美的最真纯条件。
屋顶曲线不止限于挑檐,即瓦坡的全部也不是一片直坡倾斜下来。屋顶坡的斜度是越往上越增加。
这斜度之由来是依着梁架叠层的加高,这制度称做“举架法”。这举架的原则极其明显,举架的定例也极简单只是叠次将梁架上瓜柱增高,尤其是要脊瓜柱特别高。
使檐沿作仰翻曲度的方法,再增加第二层檐椽。这层椽甚短只驮在头檐椽上面,再出挑一节。这样则檐的出挑虽加远,而不低下阻蔽光线。
总的说起来,历来被视为极特异神秘之屋顶曲线,并没有什么超出结构原则,和不自然造作之处,同时在美观实用方面均是非常的成功。这屋顶坡的全部曲线,上部巍然高举,檐部如翼轻展,使本来极无趣,极笨拙的屋顶部,一跃而成为整个建筑的美丽冠冕。
在“周礼”里发现有“上欲尊而宇欲卑;上尊而宇卑,则吐水疾而远”之句。这句可谓明晰的写出实际方面之功效。
既讲到屋顶,我们当然还要注意到屋瓦上的种种装饰物。上面已说过,雕饰必是设施于结构部分才有价值,那么我们屋瓦上的脊瓦吻兽又是如何?
脊瓦可以说是两坡相联处的脊缝上一种镶边的办法,当然也有过当复杂的,但是诚实的来装饰一个结构部分,而不肯勉强的来掩饰一个结构枢纽或关节,是中国建筑最长之处。
瓦上的脊吻和走兽,无疑的,本来也是结构上的部分。现时的龙头形“正吻”古称“鸱尾”,最初必是总管“扶脊木”和脊桁等部分的一块木质关键。这木质关键突出脊上,略作鸟形,后来略加点缀竟然刻成鸱鸟之尾,也是很自然的变化。其所以为鸱尾者还带有一点象征意义,因有传说鸱鸟能吐水,拿它放在瓦脊上可制火灾。
走兽最初必为一种大木钉,通过垂脊之瓦,至“由戗”
及“角梁”上,以防止斜脊上面瓦片的溜下,唐时已变成两座“宝珠”在今之“戗兽”及“仙人”地位上。后代鸱尾变成“龙吻”,宝珠变成“戗兽”及“仙人”,尚加增“戗兽”“仙人”
之间一列“走兽”,也不过是雕饰上变化而已。
并且垂脊上戗兽较大,结束“由戗”一段,底下一列走兽装饰在角梁上面,显露基本结构上的节段,亦甚自然合理。
南方屋瓦上多加增极复杂的花样,完全脱离结构上任务纯粹的显示技巧,甚属无聊,不足称扬。
外国人因为中国人屋顶之特殊形式,迥异于欧西各系,早多注意及之。论说纷纷,妙想天开。有说中国屋顶乃根据游牧时代帐幕者,有说象形蔽天之松枝者,有曰中国飞檐为怪诞者,有谓中国建筑类儿戏者,有的全由走兽龙头方面,无谓的探讨意义,几乎不值得在此费时反证。总之这种曲线屋顶已经从结构上分析了,又从雕饰设施原则上审察了,而其美观实用方面又显著明晰,不容否认。
我们的结论实可以简单的承认它艺术上的大成功。
中国建筑的第二个显著特征,并且与屋顶有密切关系的,便是“斗”部分(见下页图四)。最初檐承于椽,椽承于檐桁,桁则架于梁端。此梁端即是由梁架延长,伸出柱的外边。但高大的建筑物出檐既深,单指梁端支持,势必不胜,结果必产生重叠的木“翘”支于梁端之下。但单藉木翘不够担全檐沿的重量,尤其是建筑物愈大,两柱间之距离也愈远,所以又生左右岔出的横来接受檐桁。这前后的木翘,左右的横,结合而成“斗”全部(在或翘昂的两端和相交处,介于上下两层或翘之间的斗形木块称)。“昂”最初为又一种之翘,后部斜伸出斗后用以支“金桁”。
斗是柱与屋顶间的过渡部分。使支出的房檐的重量渐次集中下来直到柱的上面。斗的演化,每是技巧上的进步,但是后代斗,约略从宋元以后,便变化到非常复杂,在结构上已有过当的部分,部位上也有改变。本来斗只限于柱的上面(今称柱头斗),后来为外观关系,又增加一攒所谓“平身科”者,在柱图四与柱之间。明清建筑上平身科加增到六七攒,排成一列,完全成为装饰品,失去本来功用。“昂”之后部功用亦废除,只余前部形式而已。
不过当复杂的斗,的确是柱与檐之间最恰当的关节,集中横展的屋檐重量,到垂直的立柱上面,同时变成檐下一种点缀,可作结构本身变成装饰部分的最好条例。可惜后代的建筑多减轻斗的结构上重要,使之几乎纯为奢侈的装饰品,令中国建筑失却一个优越的中坚要素。
斗的演进式样和结构限于篇幅不能再仔细述说,只能就它的极基本原则上在此指出它的重要及优点。
斗以下的最重要部分,自然是柱,及柱与柱之间的细巧的木作。魁伟的圆柱和细致的木刻门窗对照,又是一种艺术上满意之点。不止如此,因为木料不能经久的原始缘故,中国建筑又发生了色彩的特征。涂漆在木料的结构上为的是:(一)保存木质抵制风日雨水,(二)可牢结各处接合关节,(三)加增色彩的特征。这又是兼收美观实际上的好处,不能单以色彩作奇特繁华之表现。彩绘的设施在中国建筑上,非常之慎重,部位多限于檐下结构部分,在阴影掩映之中。主要彩色亦为“冷色”如青蓝碧绿,有时略加金点。其它檐以下的大部分颜色则纯为赤红,与檐下彩绘正成反照。中国人的操纵色彩可谓轻重得当。设使滥用彩色于建筑全部,使上下耀目辉煌,必成野蛮现象,失掉所有庄严和调谐。别系建筑颇有犯此忌者,更可见中国人有超等美术见解。
至彩色琉璃瓦产生之后,连黯淡无光的青瓦,都成为片片堂皇的黄金碧玉,这又是中国建筑的大光荣,不过滥用杂色瓦,也是一种危险,幸免这种引诱,也是我们可骄傲之处。
还有一个最基本结构部分——台基——虽然没有特别可议论称扬之处,不过在全个建筑上看来,有如许壮伟巍峨的屋顶如果没有特别舒展或多层的基座托衬,必显出上重下轻之势,所以既有那特种的屋顶,则必需有这相当的基座。架构建筑本身轻于垒砌建筑,中国又少有多层楼阁,基础结构颇为简陋。大建筑的基座加有相当的石刻花纹,这种花纹的分配似乎是根据原始木质台基而成,积渐施之于石。与台基连带的有石栏,石阶,辇道的附属部分,都是各有各的功用而同时又都是极美的点缀品。
最后的一点关于中国建筑特征的,自然是它的特种的平面布置。平面布置上最特殊处是绝对本着均衡相称的原则,左右均分的对峙。这种分配倒并不是由于结构,主要原因是起于原始的宗教思想和形式,社会组织制度,人民俗习,后来又因喜欢守旧仿古,多承袭传统的惯例。结果均衡相称的原则变成中国特有一个固执嗜好。
例外于均衡布置建筑,也有许多。因庄严沉闷的布置,致激起故意浪漫的变化;此类若园庭,别墅,宫苑楼阁者是平面上极其曲折变幻,与对称的布置正相反其性质。中国建筑有此两种极端相反布置,这两种庄严和浪漫平面之间,也颇有混合变化的实例,供给许多有趣的研究,可以打消西人浮躁的结论,谓中国建筑布置上是完全的单调而且缺乏趣味。但是画廊亭阁的曲折纤巧,也得有相当的限制。过于勉强取巧的人工虽可令寻常人惊叹观止,却是审美者所最鄙薄的。
在这里我们要提出中国建筑上的几个弱点。
(一)中国的匠师对木料,尤其是梁,往往用得太费。他们显然不明了横梁载重的力量只与梁高成正比例,而与梁宽的关系较小。所以梁的宽度,由近代的工程眼光看来,往往嫌其太过。
同时匠师对于梁的尺寸,因没有计算木力的方法,不得不尽量的放大,用极大的Factor of safety(安全系数),以保安全。结果是材料的大靡费。
(二)他们虽知道三角形是惟一不变动的几何形,但对于这原则极少应用。所以中国的屋架,经过不十分长久的岁月,便有倾斜的危险。我们在北平街上,到处可以看见这种倾斜而用砖墙或木柱支撑的房子。不惟如此,这三角形原则之不应用,也是屋梁费料的一个大原因,因为若能应用此原则,梁就可用较小的木料。
(三)地基太浅是中国建筑的大病。普通则例规定是台明高之一半,下面再垫上几点灰土。这种做法很不彻底,尤其是在北方,地基若不刨到结冰线(Frost line)以下,建筑物的坚实方面,因地的冻冰,一定要发生问题。好在这几个缺点,在新建筑师的手里,并不成难题。我们只怕不了解,了解之后,要去避免或纠正是很容易的。
结构上细部枢纽,在西洋诸系中,时常成为被憎恶部分。建筑家不惜费尽心思来掩蔽它们。大者如屋顶用女儿墙来遮掩,如梁架内部结构,全部藏入顶篷之内;小者如钉,如合叶,莫不全是要掩藏的细部。独有中国建筑敢袒露所有结构部分,毫无畏缩遮掩的习惯,大者如梁,如椽,如梁头,如屋脊,小者如钉,如合叶,如箍头,莫不全数呈露外部,或略加雕饰,或布置成纹,使转成一种点缀。几乎全部结构各成美术上的贡献。这个特征在历史上,除西方高矗式建筑外,惟有中国建筑有此优点。
现在我们方在起始研究,将来若能将中国建筑的源流变化悉数考察无遗,那时优劣诸点,极明了的陈列出来,当更可以慎重讨论,作将来中国建筑趋途的指导,省得一般建筑家,不是完全遗弃这已往的制度,则是追随西人之后,盲目抄袭中国宫殿,作无意义的尝试。
关于中国建筑之将来,更有特别可注意的一点:我们架构制的原则适巧和现代“洋灰铁筋架”或“钢架”建筑同一道理;以立柱横梁牵制成架为基本。现代欧洲建筑为现代生活所驱,已断然取革命态度,尽量利用近代科学材料,另具方法形式,而迎合近代生活之需求。若工厂,学校,医院,及其它公共建筑等为需要日光便利,已不能仿取古典派之垒砌制,致多墙壁而少窗牖。
中国架构制既与现代方法恰巧同一原则,将来只需变更建筑材料,主要结构部分则均可不有过激变动,而同时因材料之可能,更作新的发展,必有极满意的新建筑产生。
刊于
1932年3月《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3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