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胡适
一
适之先生:
也许你很诧异这封唐突的来信,但是千万请你原谅,你到美的消息传到一个精神充军的耳朵里,这不过是个很自然的影响。
我这两年多的渴想北京和最近惨酷的遭遇给我许多烦恼和苦痛。我想你一定能够原谅我对于你到美的踊跃。我愿意见着你,我愿意听到我所狂念的北京的声音和消息,你不以为太过吧?
纽约离此很近,我有希望欢迎你到费城来么?哥伦比亚演讲一定很忙,不知周末可以走动不?
这二月底第三或第四周末有空否,因为那时彭校新创的教育会有个演讲托(我)找中国speaker(讲演人)。胡先生若可以来费,可否答应当那晚的speaker?本来这会极不要紧的不该劳动大驾,只因因此我们可以聚会晤谈,所以函问。
若是月底太忙不能来费,请即示知以便早早通知该会(Dr.G.
H. Mirznich会长)。过些时候我也许可以到纽约来拜访。
很不该这样唐突打扰,但是——原谅。
徽音上二月六日于费城
二适之先生:
我真不知道怎样谢谢你这次的visit(访问)才好!星五那天我看你从早到晚不是说话便是演讲真是辛苦极了。第二天一清早我想着你又在赶路到华京去,着实替你感着疲劳。希望你在华京从容一点稍稍休息过来。
那天听讲的人都高兴得了不得。那晚饭后我自己只觉得有万千的感触。倒没有向你道谢。要是道谢的话“谢谢”两字真是太轻了,不能达到我的感激。一个小小的教育会把你辛苦了足三天,真是!
你的来费给我好几层的安慰,老实说当我写信去请你来时实在有些怕自己唐突,就是那天见了你之后也还有点不自在。但是你那老朋友的诚意温语立刻把我put at ease(让我放心)宽慰了。
你那天所谈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已经清楚了许多。就还有要说要问的,也就让他们去,不说不问了。
“让过去的算过去的”这是志摩的一句现成话。
大概在你回国以前我不能到纽约来了,如果我再留美国一年的话,大约还有一年半我们才能再见了。适之先生,我祝你一切如意快乐和健康。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候候,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
如你所说的,经验是可宝贵的,但是有价值的经验全是苦痛换来的,我在这三年中真是得了不少的阅历,但就也够苦了。
经过了好些的变励的环境和心理,我是如你所说的老成了好些。
换句话说,便是会悟了从青年的idealistic phase(理想主义阶段)走到了成年的realistic phase(现实主义阶段)。做人便这样做罢。
idealitic的梦停止了,也就可以医好了许多vanity(虚荣)。这未始不是个好处。
照事实上看来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一时国内要不能开始我的工作,我便留在国外继续用一年工夫再说。有便请你再告诉志摩,他怕美国把我宠坏了,事实上倒不尽然,我在北京那一年的spoilt(惯坏了的)生活用了三年的工夫才一点一点改过来,要说“spoilt”世界上没有比中国更容易spoil人了,他自己也就该留心点。
通伯和夫人为我道念,叔华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几张房子的相片,自房子修改以后我还没有看见过,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实是深长。旅居的梦魂常常绕着琼塔雪池。她母亲的院子里就有我无数的记忆,现在虽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们都是旧友,我极愿意有几张影片留作纪念。
感情和理性可以说是反对的。现在夜深我不由得不又让情感激动,便就无理的写了这么长一封信,费你时间扰你精神。适之先生,我又得apologize(道歉)了。回国以后,如有机会闲暇的时候给我个把字吧,我眼看着还要充军一年半,不由得不害怕呀。
胡太太为我问好,希望将来到北京时可以见着。
就此祝你旅安
徽音寄自费城
三月十五日
三
适之先生:
志摩走时嘱购绣货赠Bell夫妇,托先生带往燕京大学,现奉上。渠眷念K.M.之情直转到她姊姊身上,真可以表示多情厚道的东方色彩,一笑。
大驾刚北返,尚未得晤面,怅怅。迟日愚夫妇当同来领教。
徽音
四
适之先生:
下午写了一信,今附上寄呈,想历史家必不以我这种信为怪,我为人直爽性急,最恨人家小气曲折说瞎话。此次因为叔华瞎说,简直气糊涂了。
我要不是因为知道公超看到志摩日记,就不知道叔华处会有的。谁料过了多日,向她要借看时,她倒说“遍找不得”,“在书画箱内多年未检”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我从前不认得她,对她无感情,无理由的,没有看得起她过。后来因她嫁通伯,又有“送车”等作品,觉得也许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谦让真诚的招呼她,万料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真令人寒心。
志摩常说:“叔华这人小气极了。”我总说:“是么?小心点吧,别得罪了她。”
女人小气虽常有事,像她这种有相当学问知名的人也该学点大方才好。
现在无论日记是谁裁去的,当中一段缺了是事实,她没有坦白的说明以前,对那几句瞎话没有相当解释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志摩自己不会撕的,小曼尚在可问。)关于我想着那段日记,想也是女人小气处或好奇处多事处,不过这心理太human(人情)了,我也不觉得惭愧。
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炼修养的帮助,志摩in a way(从某方面)不悔他有这一段苦痛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堕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m ularu(激励)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或sorry(幸运的或遗憾的),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骄傲的)自己的倔强,我也不惭愧。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您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type,accomp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master stroke(我是个兴奋型,靠突然的灵感和神来之笔做事),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
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富于启迪性的友谊和爱)对于我,我难过极了。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徽音
二十年正月一日
五
适之先生:
多天未通音讯,本想过来找您谈谈,把一些零碎待接头的事情一了。始终办不到。日前,人觉得甚病不大动得了,后来赶了几日夜,两三处工程图案,愈弄得人困马乏。
上星期起到现在一连走了几天协和检查身体,消息大不可人,医生和思成又都皱开眉头,看来我的病倒进展了些,医生还在商量根本收拾我的办法。
身体情形如此,心绪更不见佳,事情应着手的也复不少,甚想在最近期间能够一晤谈,将志摩几本日记事总括筹个办法。
此次,您从硖带来一部分日记尚未得见,能否早日让我一读,与其他部分作个整个的survey(考察)?
据我意见看来,此几本日记,英文原文并不算好,年轻得利害,将来与他“整传”大有补助处固甚多,单印出来在英文文学上价值并不太多(至少在我看到那两本中,文字比他后来的作品书札差得很远),并且关系人个个都活着,也极不便,一时只是收储保存问题。
志摩作品中,诗已差不多全印出,散文和信札大概是目前最要紧问题,不知近来有人办理此事否?“传”不“传”的,我相信志摩的可爱的人格永远会在人们记忆里发亮的,暂时也没有赶紧的必要。至多慢慢搜集材料为将来的方便而已。
日前,Mr.E.S.Bernett来访说Mrs.Richard有信说康桥志摩的旧友们甚想要他的那两篇关于《康桥》的文章译成英文寄给他们,以备寄给两个杂志刊登。
The Richards希望就近托我翻译。我翻阅那两篇东西不禁出了许多惭愧的汗。你知道那两篇东西是他散文中极好的两篇。我又有什么好英文来翻译它们。一方面我又因为也是爱康河的一个人,对康桥英国晚春景色有特殊感情的一个人,又似乎很想“努力”“尝试”(都是先生的好话),并且康桥那方面几个老朋友我也认识几个,他那文章里所引的事,我也好像全彻底明白……但是,如果先生知道有人能够十分的do his work justice inrendering into really charming English(善待他的作品,能够将它们变成真正雅致的英文),最好仍请一个人快快的将那东西译出寄给Richards为妥。
身体一差,伤感色彩便又深重。这几天心里万分的难过。怎办?
从文走了没有,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湘玫又北来,还未见着。南京似乎日日有危险的可能,真糟。思忠在八十八师已开在南京下关前线,国“难”更“难”
得迫切,这日子又怎么过!
先生这两天想也忙,过两天可否见到,请给个电话。
胡太太伤风想已好清。我如果不是因为闹协和这一场,本来还要来进“研究院”的。现在只待静候协和意旨,不进医院也得上山了。
此问
著安
徽音拜上
思成寄语问候,他更忙得不亦乐乎
致沈从文一
二哥:
世间事有你想不到的那么古怪,你的信来的时候正遇到我双手托着头在自恨自伤的一片苦楚的情绪中熬着。在廿四个钟头中,我前前后后,理智的,客观的,把许多纠纷痛苦和挣扎或希望或颓废的细目通通看过好几遍,一方面展开事实观察,一方面分析自己的性格情绪历史,别人的性格情绪历史,两人或两人以上互相的生活,情绪和历史,我只感到一种悲哀,失望,对自己对生活全都失望无兴趣。我觉到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死去;减少自己及别人的痛苦!这或是暂时的一种情绪,一会儿希望会好。
在这样的消极悲伤的情景下,接到你的信,理智上,我虽然同情你所告诉我你的苦痛(情绪的紧张),在情感上我却很羡慕你那么积极那么热烈,那么丰富的情绪,至少此刻同我的比,我的显然萧条颓废消极无用。你的是在情感的尖锐上奔迸!
可是此刻我们有个共同的烦恼,那便是可惜时间和精力,因为情绪的盘旋而耗废去。
你希望抓住理性的自己,或许找个聪明的人帮忙你整理一下你的苦恼或是“横溢的情感”,设法把它安排妥帖一点,你竟找到我来,我懂得的,我也常常被同种的纠纷弄得左不是右不是,生活掀在波澜里,盲目的同危险周旋,累得我既为旁人焦灼,又为自己操心,又同情于自己又很不愿意宽恕放任自己。
不过我同你有大不同处:凡是在横溢奔放的情感中时,我便觉到抓住一种生活的意义,即使这横溢奔放的情感所发生的行为上纠纷是快乐与苦辣对渗的性质,我也不难过不在乎。我认定了生活本身原质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体验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于神话理想的快活,以下我情愿也随着赔偿这天赐的幸福,坑在悲痛,纠纷失望,无望,寂寞中捱过若干时候,好像等自己的血来在创伤上结痂一样!一切我都在无声中忍受,默默的等天来布置我,没有一句话说!(我且说说来给你做个参考)
我所谓极端的,浪漫的或实际的都无关系,反正我的主义是要生活,没有情感的生活简直是死!生活必须体验丰富的情感,把自己变成丰富,宽大,能优容,能了解,能同情种种“人性”,能懂得自己,不苛责自己,也不苛责旁人,不难自己以所不能,也不难别人所不能,更不愿运命或是上帝,看清了世界本是各种人性混合做成的纠纷,人性又就是那么一回事,脱不掉生理,心理,环境习惯先天特质的凑合!把道德放大了讲,别裁判或裁削自己。任性到损害旁人时如果你不忍,你就根本办不到任性的事,(如果你办得到,那你那种残忍,便是你自己性格里的一点特性,也用不着过分的去纠正)想做的事太多,并且互相冲突时,拣最想做——想做到顾不得旁的牺牲——的事做,未做时心中发生纠纷是免不了的,做后最用不着后悔,因为你既会去做,那桩事便一定是不可免的,别尽着罪过自己。
我方才所说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快乐不知道你有否同一样感觉。我的确有过,我不忘却我的幸福。我认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闪亮的,在一段较短的时间内迸出神奇的——如同两个人透彻的了解,一句话打到你心里,使得你理智和感情全觉到一万万分满足;如同相爱,在一个时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另一个人互相以彼此存在为极端的幸福;如同恋爱,在那时那刻眼所见,耳所听,心所触无所不是美丽,情感如诗歌自然的流动,如花香那样不知其所以。这些种种便都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瑰宝。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那机会,且没有多少人有那种天赋的敏感和柔情来尝味那经验,所以就有那种机会也无用。如果有如诗剧神话般的实景,当时当事者本身却没有领会诗的情感又如何行?即使有了,只是浅俗的赏月折花的限量,那又有什么话说?转过来说,对悲哀的敏感容量也是生活中可贵处。当时当事,你也许得流出血泪,过去后那些在你经验中也是不可鄙视的创痂。(此刻说说话,我倒暂时忘记了我昨天到今晚已整整哭了廿四小时,中间仅仅睡着三四个钟头,方才在过分的失望中颓废着觉到浪费去时间精力,很使自己感叹)在夫妇中间为着相爱纠纷自然痛苦,不过那种痛苦也是夹着极端丰富的幸福在内的。
冷漠不关心的夫妇结合才是真正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