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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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附录一:书信(3)

陇海全线的激战使我十分兴奋,那一带地方我比较熟习,整个心都像在那上面滚,有许多人似乎看那些新闻印象里只有一堆内地县名,根本不发生感应,我就奇怪!我真想在山西随军,做什么自己可不大知道!

二哥,我今天心绪不好,写出信来怕全是不好听的话,你原谅我,我要搁笔了。

这封信暂做一个赔罪的先锋,我当时也知道朋友们一定会记挂,不知怎么我偏不写信,好像是罚自己似的——一股坏脾气发作!

徽因

致梁思庄

思庄:

来后还没有给你信,旅中并没有多少时间。每写一封到北平,总以为大家可以传观,所以便不另写。连得三爷,老金等信,给我们的印象总是一切如常,大家都好,用不着我操什么心,或是要赶急回去的。但是出来已两周,我总觉得该回去了,什么怪时候,赶什么怪车都愿意,只要能省时候。尤其是这几天在建筑方面非常失望,所谒大寺庙不是全是垃圾,便是已代以清末简陋的不相干房子,还刷着蓝白色的“天下为公”及其他,变成机关或学校。每去一处都是汗流浃背的跋涉,走路工作的时候又总是早八至晚六最热的时间里。这三天来可真真累得不亦乐乎。吃得也不好,天太热也吃不大下。因此种种,我们比上星期的精神差多了。

上星期劳苦功高之后,必到个好去处,不是山明水秀,就是古代遗址眩目惊神,令人忘其所以!青州外表甚雄,城跨山边,河绕城下,石桥横通,气象宽朗,且树木葱郁奇高。晚间到时山风吹过,好像满有希望,结果是一无所得。临淄更惨,古刹大佛有数处。我们冒热出火车,换汽车,洋车,好容易走到,仅在大中午我们已经心灰意懒时得见一个北魏石像!庙则统统毁光!

你现在是否已在北屋暂住下,Boo住哪里?你请过客没有?

如果要什么请你千万别客气,随便叫陈妈预备。思马一外套取回来没有?天这样热,I can’t quite imagine(我不能想象),人穿它,她的衣料拿去做了没有?都是挂念。

匆匆

二嫂

整天被跳蚤咬得慌,坐在三等火车中又不好意思伸手在身上各处乱抓,结果浑身是包!

致梁再冰

宝宝:

妈妈不知道要怎样告诉你许多的事,现在我分开来一件一件的讲给你听。

第一,我从六月二十六日离开太原到五台山去,家里给我的信就没有法子接到,所以你同金伯伯,小弟弟所写的信我就全没有看见(那些信一直到我到了家,才由太原转来)。第二,我同爹爹不止接不到信,连报纸在路上也没有法子看见一张,所以日本同中国闹的事情也就一点不知道!

第三,我们路上坐大车同骑骡子,走得顶慢,工作又忙,所以到了七月十二日才走到代县,有报,可以打电报的地方,才算知道一点外面的新闻。那时候,我听说到北平的火车,平汉路同同蒲路已然不通,真不知道多着急!

第四,好在平绥铁路没有断,我同爹就慌慌张张绕到大同由平绥路回北平。现在我画张地图你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了。

注意万里长城,太原,五台山,代县,雁门关,大同,张家口等地方,及平汉铁路,正太铁路,平绥铁路。你就可以明白一切。林徽因与梁思成1937年6月下旬到山西五台山地区考察,发现了国内当时最古的木构建筑佛光寺。他们于7月中出山后才知道发生了(后来所称的)“卢沟桥事变”,急忙绕道平绥线回到北平。不满八岁的女儿当时正随大姑母和表姐、表哥等在北戴河海滨过暑假。

第五,(现在你该明白我走的路线了)我要告诉你我在路上就顶记挂你同小弟,可是没法子接信。等到了代县一听见北平方面有一点战事,更急得了不得。好在我们由代县到大同比上太原还近,由大同坐平绥路火车回来也顶方便的(看地图)。可是又有人告诉我们平绥路只通到张家口,这下子可真急死了我们!

第六,后来居然回到西直门车站(不能进前门车站),我真是喜欢得不得了。清早七点钟就到了家,同家里人同吃早饭,真是再高兴没有了。

第六你知道他们老要我们的“华北”地方,这一次又是为了点小事就大出兵来打我们!现在两边兵都停住,一边在开会商量“和平解决”,以后还打不打谁也不知道呢。

第七,反正你在北戴河同大姑,姐姐哥哥们一起也很安稳的,我也就不叫你回来。我们这里一时也很平定,你也不用记挂。我们希望不打仗事情就可以完;但是如果日本人要来占北平,我们都愿意打仗,那时候你就跟着大姑姑那边,我们就守在北平,等到打胜了仗再说。我觉得现在我们做中国人应该要顶勇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

第八,你做一个小孩,现在顶要紧的是身体要好,读书要好,别的不用管。现在既然在海边,就痛痛快快的玩。你知道你妈妈同爹爹都顶平安的在北平,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过几天原信有两个“第六”;林徽因当时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一场长期的抗日战争实际已经开始。

如果事情完全平下来,我再来北戴河看你,如果还不平定,只好等着。大哥,三姑过两天就也来北戴河,你们那里一定很热闹。

第九,请大姐多帮你忙学游水。游水如果能学会了,这趟海边的避暑就更有意思了。

第十,要听大姑姑的话。告诉她爹爹妈妈都顶感谢她照应你,把你“长了磅”。你要的衣服同书就寄来。

妈妈

致费正清,费慰梅

听到一段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在横渡印度洋回家的船上所熟悉的乐曲——好像那月光,舞蹈表演,热带星空和海风又都涌进了我的心灵,而那一小片所谓的青春,像一首歌中轻快而短暂的一瞬,幻影般袭来,半是悲凉,半是光彩,却只是使我茫然。二

三天来我自己的母亲简直把我逼进了人间地狱。这话一点也不过分。头一天我发现母亲有点体力不支,家里有种不祥的气氛。我只好和我的异母弟弟深谈过去,以建立一种相互了解并使目前这种密切来往能够维持下去。

这搞得我精疲力尽并深受伤害,到我临上床时真恨不得去死或从来没有出生在这么个家庭里过……我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幸福而走运的人,但是早年的家庭战争已使我受到了永久的创伤,以致如果其中任何一点残痕重现,就会让我陷入过去的厄运之中。

思成和我已经为整理旧文件和东西花了好几个钟头了。沿着生活的轨迹,居然积攒了这么多的杂七杂八!看着这堆往事的遗存,它们建立在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多的爱之中,而当前这些都正在受到威胁,真使我们的哀愁难以言表。特别是因为我们正凄惨地处在一片悲观的气氛之中,前途渺茫……如果我们民族的灾难来得特别迅猛而凶暴,我们也只能以这样或那样迅速而积极的方式去回应。当然会有困难和痛苦,但我们不会坐在这里握着空拳,却随时让人威胁着羞辱我们的“脸面”。四

自从你们两人来到我们身边,并向我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对生活以及总体上对未来的新看法以来,我变得更加年轻,活泼和有朝气了。每当我回想起今年冬天我所做过的每一件事,我自己都会感到惊讶并充满感激之情。

你们知道,我是在双重文化的教养下长大的,不容否认,双重文化的接触与活动对我是不可少的。在你们俩真正在(北总布胡同)三号进入我们的生活之前,我总是觉得若有所失,缺了点什么,有一种精神上的贫乏需要营养,而你们的“蓝色书信”充分地补足了这一点。另一方面,我在北京的朋友都比我年岁大,比我老成。他们提供不了多少乐趣,反而总是要从思成和我身上寻求灵感和某些新鲜东西。我常有枯竭之感。

今秋或初冬的那些野餐,骑马(还有山西之行)使我的整个世界焕然一新。试想如果没有这些,我如何能熬过我们民族频繁的危机所带来的紧张,困惑和忧郁?骑马也有其象征意义。在我总认为都是日本人和他们的攻击目标的齐化门外,现在我可以看到农村小巷和在寒冬中的广袤的原野,散布着银色的纤细枯枝,寂静的小庙和人们可以怀着浪漫的自豪偶尔跨越的桥。

在日机对长沙的第一次空袭中,我们的住房就几乎被直接击中。炸弹就落在距我们的临时住房大门十五码的地方,在这所房子里我们住了三间。当时我们——外婆,两个孩子,思成和我都在家。两个孩子都在生病。没人知道我们怎么没有被炸成碎片。

听到地狱般的断裂声和头两响稍远一点的爆炸,我们便往楼下奔,我们的房子随即四分五裂。全然出于本能,我们各抓起一个孩子就往楼梯跑,可还没来得及下楼,离得最近的炸弹就炸了。

它把我抛到空中,手里还抱着小弟,再把我摔到地上,却没有受伤。同时房子开始轧轧乱响,那些到处都是玻璃的门窗,隔扇,屋顶,天花板,全都坍了下来,劈头盖脑地砸向我们。我们冲出旁门,来到黑烟滚滚的街上。

当我们往联合大学的防空壕跑的时候,又一架轰炸机开始俯冲。我们停了下来,心想这一回是躲不掉了,我们宁愿靠拢一点,省得留下几个活着去承受那悲剧。这颗炸弹没有炸,落在我们正在跑去的街道那头。我们所有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多了——都是从玻璃碴中捡回来的。眼下我们在朋友那里到处借住。

每天晚上我们就去找那些旧日的“星期六朋友”,到处串门,想在那些妻儿们也来此共赴国难的人家中寻求一点家庭温暖。在空袭之前我们仍然常常聚餐,不在饭馆,而是在一个小炉子上欣赏我自己的手艺,在那三间小屋里我们实际上什么都做,而过去那是要占用整整一栋北总布胡同三号的。我们交换着许多怀旧的笑声和叹息,但总地说来我们的情绪还不错。

我们已经决定离开此处到云南去……我们的国家仍没有组织到可使我们对战争能够有所效力的程度,以致至今我们还只是“战争累赘”而已。既然如此,何不腾出地方,到更远的角落里去呢。有朝一日连那地方(昆明)也会被轰炸的,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了。六

又一次,奇迹般地,我们来到峭壁边上的一片房子,让我们进去过夜……此后,又有关于这些破车,意外的抛锚,臭烘烘的小客栈等等的一个又一个插曲。间或面对壮丽的风景,使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心疼。玉带般的山涧,秋山的红叶和发白的茅草,飘动着的白云,古老的铁索桥,渡船,以及地道的中国小城,这本信写于抗日战争爆发后,1937年11月梁家南迁暂住长沙期间。

些我真想仔细地一桩桩地告诉你,可能的话,还要注上我自己情绪上的特殊反应。

直到第三天早晨,他才乘一趟慢车回到昆明。在他失踪的两天夜里我们都睡不好觉,但又看到他,只是下巴受了点轻伤,真是喜出望外。了解到这次空战的一手消息和结果,而全城对此都还浑然不知。

这八个孩子士气很高,心地单纯,对我们的国家和这场战争抱着直接和简单的信心,他们的身体都健康得叫人羡慕。他们所受的训练就是让他们在需要时能够不假思索使用自己的技能并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个个都沉默寡言。

不知怎么,他们都以一种天真的孩子气依恋着我们。我们之间产生了很深的亲情。他们来看我们或给我们写信,好像是他们的家里人。其中很多人去了前线,有的则在昆明保卫着我们的生命。有一位我告诉过你的,小提琴拉得很好,人特别可爱。最近决定要结婚了。不要问我如果他结了婚又出了事,他的女朋友会怎样。我们就是无法回答这类问题。

本信写的是1937年12月24日深夜,林徽因所乘坐的长途汽车在以土匪出没著称的“七十二盘”顶上突然“抛锚”,全家人摸黑走了一段山路之后的所想所感。

本信中提到的人是梁思成与林徽因在晃县邂逅的那批飞行员,此时他们已经从航空学校毕业,开始正式在空军服役。其中一位座机在一次空战中迫降在广西边境。

尽管我百分之百地肯定日本鬼子绝对不会往李庄这个边远小镇扔炸弹,但是,一个小时之前这二十七架从我们头顶轰然飞过的飞机仍然使我毛骨悚然——有一种随时都会被炸中的异样的恐惧。它们飞向上游去炸什么地方,可能是宜宾,现在又回来,仍然那么狂妄地,带着可怕的轰鸣和险恶的意图飞过我们的头顶。我刚要说这使我难受极了,可我忽然想到,我已经病得够难受了,这只是一时让我更加难受,温度升高,心跳不舒服地加快……眼下,在中国的任何角落也没有人能远离战争。不管我们是不是在进行实际的战斗,也和它分不开了。

思成是个慢性子,愿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最不善处理杂七杂八的家务。但杂七杂八的事却像纽约中央车站任何时候都会到达的各线火车一样冲他驶来。我也许仍是站长,但他却是车站!我也许会被辗死,他却永远不会。老金(正在这里休假)是那样一种过客,他或是来送客,或是来接人,对交通略有干扰,却总能使车站显得更有趣,使站长更高兴些。

金岳霖附言:

当着站长和正在打字的车站,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车通过外,竟茫然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我曾不知多少次经过纽约中央车站,却从未见过那站长。而在这里却实实在在地既见到了车站又见到了站长。要不然我很可能会把它们两个搞混。

粱思成在信的末尾写道:

现在轮到车站了:其主梁因构造不佳而严重倾斜,加以协和医院设计和施工的丑陋的钢铁支架经过七年服务已经严重损耗(梁早年因车祸脊椎受伤,一直穿着协和医院特制的钢马甲),从我下面经过的繁忙的战时交通看来已经动摇了我的基础。九

正因为中国是我的祖国,长期以来我看到它遭受这样那样罹难,心如刀割。我也在同它一道受难。这些年来,我忍受了深重的苦难。一个人一生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革命,一点也不轻松。正因为如此,每当我觉察有人把涉及千百万人生死存亡的事等闲视之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他……我作为一个“战争中受伤的人”行动不能自如,心情有时很躁。我卧床等了四年,一心盼着这个“胜利日”。接下去是什么样,我可没去想。我不敢多想。如今,胜利果然到来了,却又要打内战,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我很可能活不到和平的那一天了(也可以说,我依稀间一直在盼着它的到来)。我在疾病的折磨中就这么焦躁烦躁地死去,真是太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