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后的对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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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论美国

奥斯瓦尔多·费拉里:您似乎拥有一个十分广阔的视角,博尔赫斯,包括从历史以及,当然,从文学上,观照这个长久以来与阿根廷时而相处融洽时而互相背离的大国——我说的是美国。您知道,从十九世纪开始,两国的外交曾经多次产生分歧,尽管偶尔意见一致。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呃……外交是可以有的最无关紧要的事情。现在,人们常会忘记的是,美国是合众国,也就是说,是非常多样的。“洋基”这个词指的是北方的人,是一个有点轻蔑的词,它指向非常不一样的地域。我母亲和我是通过得克萨斯州发现美国的,那是在一九六一年,我在那里有一个阿根廷文学的教席。但……我一开口就说我对这种文学所知甚少,但我热爱若干位作家,我打算尝试传授给我的学生对其中某几位作家的热爱;不是所有的,当然。当时我的学生数量很少——意思就是足够的数量——我立刻就注意到有一个主题是他们毫无兴趣的,就是加乌乔文学。这很自然,因为那些厌倦了牛仔的人为什么要对加乌乔感兴趣呢(笑)。而这个,很显然,Far West[6]的主题,所对应的恰恰正是一种属于东部的怀旧,或幻觉,可以这么说。但在得克萨斯州的人们意识到全都有点虚假,而且也不感兴趣。所以让我感兴趣的是那样一个想法,归根结底,所有这一段历史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阿根廷的历史:我们也有征服、印第安人、骑手、平原——这骑手的名字可以是牧牛人或加乌乔,或cowboy[7]或原野牧人——但全都是一样的。他们不会也不可能对这个主题感兴趣,但却着迷于——我设法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不营造本地色彩的诗人——幸运的是,他们在这个国家几乎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我设法让一些学生爱上了邦契斯的十四行诗,卡普德维拉的诗篇,还有格鲁萨克的散文。我回来的时候给了马斯特龙纳蒂一篇文章,是对他那首令人钦佩的诗篇《乡土之光》的分析,是得克萨斯州奥斯汀一个女孩的作品。还有一位给了我一篇对邦契斯一首十四行诗的逐行分析,令人钦佩的是,这篇分析之中没有使用任何专有名词,但包含了隐喻、句法、韵律……我想到,我成功地让某一些,在得克萨斯州,之前从未听说过阿根廷共和国的人感到在那个国度写下的诗篇是亲切的诗篇;对他们来说是亲切的。我成功地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当我想到美国的时候,我想到的是这么多不同的州……首先是得克萨斯州。据说——为什么不顺便提一下呢——给这个幅员辽阔的领地起名字的印第安人是得沙斯(Teshas)印第安人,但原来x是标示这个音的[8]。同样,塞万提斯说的是堂“吉肖德”(Quishote),“reloshes”“shaulas”“pásharos”和“Méshico”。我还相信墨西哥这个名字——Méshico——起源于“密歇根”(Michigan),因为这一区域原来的殖民者应该是来自北方。于是我们就有了“密歇根”“米却肯”[9],“Méshico”——并不是那么不一样——它们很容易混淆。总之,我见识了奥斯汀,一个非常可爱的城市,我在那里有很多友情的回忆。然后我们又发现了其他的区域……去年我发现了“Deep South”,这名字在英语和卡斯蒂语中都很好听,因为如果我把它译为“profundo Sur”的话就不好听了吧。语言如此神秘,是吧?“hondo Sur”很美而“profundo Sur”听上去就不好了[10]。而“oeste”[11]这个词是卡斯蒂语中毫无气派的一个词。另外,“oeste”这个音很难发,很丑陋。相反,“west”则不然,“Wild West”或“Far West”都很好听。

——关于“Deep South”(深南),以及“Wild West”(狂野的西部),我注意到,从史诗的角度,这个词始终向您暗示的不仅是美国西部的征服,也是那场如此可怕的战争,就是那个国家的内战。

——是的,那场战争——我到了那里才了解到,很多人并不知道——是十九世纪最大的一场战争。独立战争相比之下是极小的:例如,胡宁战役,我的曾外祖父苏亚雷斯率秘鲁骑兵参加的那场——整个战役是由玻利瓦尔指挥的,理所当然——持续了三刻钟,一枪也没有开过,全都是马刀和长矛。也就是说,一场小冲突而已,但具有重大的历史后果。而阿亚库乔也肯定没有持续更长的时间。相反,在内战中有些战役——像盖茨堡之战——长达三天;那是一场可怕的战斗,因为步兵必须冒着炮火进攻,自然伤亡惨重。我也记得我在犹他州境内和摩门教徒的交谈。我第一次知道摩门教徒是在一本名叫《血字的研究》(A Study in Scarlet)的书里,这名字更像是一幅画而不是一本书,它写于十九世纪的最后十年,其中探讨了绘画和文学之间的亲缘关系。在犹他州我曾经和摩门教的神学家交谈过,他们告诉我说《摩门经》是一本模糊的书——一部圣书,很自然,不应该期望精确——以至于允许数量无限的神学。而那些神学中的一种就是由与我交谈的一位摩门教神学家呈现的;要义如下:他主张,在天国,人仍在继续劳作,仍将继续进化,并且一段时间之后——我不知道是以世纪还是以成百个世纪来计算——人就可以成神。然后,作为一个神,他就获准——像《创世纪》里的那个耶和华一样——去创造一个宇宙了。而这个宇宙就可以——为什么不呢——有它的矿物学,它的植物学,它的动物学,它合理的存在物。

——很像佛教的转世理念。

——确实,很像。但我不知道,它似乎提出了一个更值得向往的天国。

——相比涅槃。

——相比天堂,那地方照但丁的看法,是一个相当乏味的地方;一个赞美诗的,升华的所在,仅此而已。相反,一种由灵魂创造的进化,这是一个极好的理念。然后,我也领略了那个区域——或许是全美国最有福的,从审美的视角来看——新英格兰。因为说到新英格兰就要提起爱伦·坡、爱默生、梅尔维尔、霍桑、梭罗、艾米莉·狄金森和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伟大名字,后者虽然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却是新英格兰的诗人。那个国家现在是我记忆的一部分,我相信全世界,哪怕单凭爱伦·坡和惠特曼,凭爱默生和梅尔维尔,就亏欠美国很多了。另外,还有二十世纪能够引以为豪的最大壮举——人类登上月球这件事。话说,很奇怪,威尔斯和儒勒·凡尔纳相信这一壮举是不可能的。然而,我们都已经看到了人在月球上行走这件事。卡洛斯·马斯特龙纳蒂告诉我,孔拉多·纳雷·罗克斯洛对他说:“现在月亮已经魅力尽失,现在它靠近了。”而马斯特龙纳蒂回答他说:“怎么会呢,一棵树或者一个女人会因为靠近而失去自己的魅力吗?”(笑)那是纳雷·罗克斯洛说的一句非常荒谬的话,很可能他说这话是为了填补谈话的空隙,因为它显得很奇怪,认为月球只因有人曾在上面行走就不那么神秘了。一切都依然神秘,包括曾在上面行走的人。阿姆斯特朗并不比我们每个人少些神秘。我教的不是阿根廷文学——这我并不了解,我肯定不是里卡尔多·罗哈斯——而是对这种文学的热爱;我把它教给得克萨斯州的男孩和女孩——那是在一九六一年——之后,我又在哈佛、剑桥和马萨诸塞州——教过它。然后是在一个相当模糊的城市:东兰辛,在密歇根州,然后是在印第安纳州的布卢明顿。另外,我还在这些地方开过有关阿根廷作家的讲座。

——而之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您又把对美国文学的热爱教给了这里的学生。

——确实,这很好。我相信我讲过那个有关一个男孩的轶事,他在街上拦住了我,对我说:“我想要感谢您一件事,博尔赫斯,您让我认识了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当时我感觉……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做对了,多么宝贵啊,感觉自己做对了。想到我曾经向一个人呈现一个像史蒂文森这样的作家的知识、友情、热爱。我心想凭这个就可以原谅我糟糕的文学和更糟糕的讲座了,如果我曾经教某人发现了史蒂文森的话——这比发现一个大陆,也许比发现月球更重要(两人都笑了)。

——奇怪的是这个国家,美国,在十九世纪,曾经造就了两个观念如此不同、互相之间如此不同的诗人。我指的是维护贵族品质的埃德加·爱伦·坡和根本上是为民主发声的惠特曼。

——是的,但我相信对爱伦·坡来说,比贵族品质更打动他的,不妨说是……恐怖,不是吗?超自然性。

——但他曾多次提到过这一点,像波德莱尔记录的那样。爱伦·坡对社会有一种贵族的感觉,惠特曼则是另一个极端。

——他们都是无与伦比的。

——当然。

——不必对立地看他们,他们是两个人,都是天才,并且是一种或许彼此互相排斥的意义上的天才。

——但有一种伟大的多样性是极为有益的,比如这种情形。

——是啊,并且那是在美国发生的多样性,当然,里面的一切都是极不相同的。而那里的人,当我来到得克萨斯州时——我对美国文学略知一二。然而,我在夜里来到一所房子,我们住在五楼,我立刻想到:“这是一个非常低的楼层,因为,毫无疑问,我们是在美国,有的是摩天大楼”……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这是一幢只有六层的建筑,而且在奥斯汀并没有摩天大楼。我甚至回想起陪我母亲出去散步,来到了一个贫民区,我一时惊讶不已,看到那些破败的房子、泥潭、水坑。我对我母亲说:“天哪,我们又回到了巴勒莫和马尔多纳多。”因为看起来那么相似。我那么惊讶,太天真了,因为美国竟会有贫穷,几乎也因为有草地,有水坑。奇怪之极,我原来的想法是大概那里的一切都是人造的,大概一切都非常高,非常壮观。当我来到奥斯汀时我遇到了一个小城市,像洛马斯或阿德多圭一样可爱,比方说,但全然不同。

——美国有很多出类拔萃的诗人,我们知道……

——当然,我希望借此机会提一提罗伯特·弗罗斯特。弗罗斯特的情况非常罕见,他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州,但却是典型的波士顿以北,新英格兰的诗人,那也正是我住的地方:剑桥,在波士顿以北。

——然而,南方和小说家的联系比诗人更多。比如福克纳,举例而言。

——嗯……要我说他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对不对?南方,当然了,一个贵族社会可能不太有利;一个像过去的南方那样的封建社会,不是一个很有利于诗歌的社会。

——但有利于斯坦贝克这样的小说家。

——是的,但我相信他是加利福尼亚人,那就不是南方了。因为,比如说,那个如今流行全世界的神话:牛仔。它指涉的是西部,但在南方从来没有出现过,在所谓的“深南”,那是棉花种植园、烟草种植园的区域,而不属于平原和骑手。真是奇怪,似乎马克·吐温在内战中服过役,我相信这种“战争经历”(像卢贡内斯曾经说过的那样)历时达十五天。他和他的朋友们组建了一个团。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不,实际上肯定不够一个团。他们学会了骑着马——直到那时候都还不会骑——从一个种植园跑到又一个种植园。他们很受欢迎,每当敌人接近他们就进行一次战略辙退(笑)。然后有一回,他们把军营驻扎在不知道哪里,看见了一个骑手,便断定——因为毕竟是在打仗嘛——这个骑手是一个敌人。于是他们便对他开火,并怀着惊恐明白了他们已经杀死了他,因为那个人从马上摔下来了。结果那并不是一个军人,是一个普通的骑手。但所有人都感觉到杀死了一个人的恐怖,就解散了。这就是马克·吐温的“战争经历”。多年以后它出现在一篇文章里,他感觉到了那份恐怖——他们加起来人数很多——但他也向那个人射击了,有可能就是他杀死了那个人。这在他看来是恶劣的,理由非常充分,当然。幸运的是,这是他参与那场战争的全部经历。之后他在加利福尼亚州做矿工,在密西西比河上做领航员,并写作他那些我们人人都记得的书籍。他是为所有人行善的人,尤其是在南方;一个天才之人。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或许是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当今这个国家的科技如此发达,它是否还会继续产生如此优秀的诗人,处于技术统治之下的生活是否会改变这一传统。

——我相信会的,我相信诗歌能挺过一切,不是吗?

——啊,但愿吧,希望是这样。

——是的,现在的人往往会夸大环境、制度的影响,不久前就有人问我阿根廷诗歌是否会在选举之后改善(两人都笑了)。但最好提一下美国艺术家、画家惠斯勒,有人谈及这些话题,以及传承、生物学等,他就说“Art happens”(艺术自然而生)。也就是说,艺术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当然,这是确定无疑的。

——我相信是这样,艺术自然而生,或者换一种说法,用《圣经》的话来讲:“灵随意而吹。”大概也是一样的吧,对不对?

——这是独立于时代和科技的。

——这两个短语是同义的:“艺术自然而生”“灵随意而吹”,这或许是一种更美的表达方式。意思是完全等同的。真是奇怪,就在这一瞬间我刚刚意识到这两个短语是一样的。

——的确是这样。

——我需要活八十五年,才能得出这两个短语是等同的这个不起眼的结论,就在和您交谈的时候,费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