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流传着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沙皇下台了!”这则消息如旋风般刮遍了整个小城。
但对于这则消息,小城里的人都将信将疑。
从一辆顶着暴风雪,缓缓驶进站台的火车上,跳下来两个大学生和一队革命士兵。两个大学生身披军大衣,肩背步枪,而那队士兵都戴着红色的袖标。他们将车站上的宪兵、老上校和警备队长统统抓走了。直到这时,小城的居民才对那则消息信以为真。成百上千的居民高兴得奔走相告,他们沿着积雪覆盖的街道,一起涌向广场。
在那里,一连串的新名词钻入人们的耳朵里,人们贪婪地吸收着“自由、平等、博爱”这些新名词。
让人振奋与欣喜的日子在喧闹声中过去了,一切又如以前一样平静下来。掌控市参议会大楼的新主人是孟什维克和崩得[2]分子,只有大楼上空飘扬的红旗,标志着这里曾发生过的改变。其余的都一如以前。
冬季临近尾声时,一支近卫军骑兵团开进城里并驻扎下来。每个清晨,都有一队骑兵连前往车站,将那些从西南前线临阵脱逃的士兵抓捕回来。
近卫军的这些骑兵们全都膀大腰圆、身材健硕,而那些军官们多半出身于伯爵和公爵世家,他们总是穿着佩有金色肩章的军服和嵌着银色镶边的马裤,看他们的装扮与沙皇时代毫无区别,仿佛根本就没革命过。
一九一七年眨眼间就过去了。这一年对于保尔、克利姆卡和谢廖沙来说,丝毫改变也没有,当老板的接着当老板,打工的继续打工。直到阴雨霏霏的十一月,才发生了点异常情况。许多新面孔出现在车站上,他们是一群带着“布尔什维克”这个奇怪称号的士兵,刚从前沿阵地归来。
这个名称听起来响亮而有气势,但它因何得名,却无人知晓。
骑兵们费尽了办法来抓捕那些从前线逃回来的士兵,车站上的玻璃窗被子弹打碎得越来越频繁。大批量的士兵开始逃离前线,如果有人阻挡他们,他们就用刺刀与人相拼。在十二月份初期,整列车整列车的逃兵开始蜂拥而至。
近卫军骑兵包围了车站,他们打算将列车拦截下来,没想到车上的士兵竟用机枪向他们猛烈射击。那些整天面对死亡、已无所畏惧的士兵,如潮水般从车厢里涌了出来。这些穿着灰色军大衣的前线士兵步步紧逼,将骑兵们打回了城里,然后他们重返车站,跳上火车,于是那些载着逃兵的火车便一列接着一列地呼啸而去。
在一九一八年的某个春日,保尔和克利姆卡聚在好朋友谢廖沙·勃鲁扎克的家里,大家一起玩纸牌——六十六点。玩了一会儿,他们就一起出去了。这三个好伙伴在大路上闲逛,他们走着走着,就拐到了柯察金家的小花园,然后他们躺在了那儿的一片草地上。这三个人此时觉得百无聊赖,以前常玩的那些游戏已经让他们提不起兴趣了。他们开始寻思,这一天的时间该如何打发才好呢。就在此时,他们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个人骑着马在路上飞奔。当马跑到公路和栅栏之间的排水沟时,它纵身一跃便敏捷地跳了过来。骑马者挥了一下马鞭,对躺着的克利姆卡和保尔喊道:“喂,孩子们,请过来一下!”
克利姆卡和保尔听到后,一跃而起,朝着栅栏跑过去。只见骑马者穿着一身保护色的制服,后脑勺上歪戴着一顶军帽,腰间系着一条耐用的军人皮带,上面挂着一把手枪和两颗德国手榴弹。这个人的全身上下都披着一层尘土。
骑马者对他们俩说:“孩子们,请让我喝口水!”保尔一听,连忙跑去取水。与此同时,骑马者转身面向正盯着他的谢廖沙,问道:“小家伙,现在这里是什么人当权?”
谢廖沙忙不迭地向这个过路人讲起了城里的种种情况:“我们这里差不多两个星期没人管了,现在维持治安的是一个自卫队。一到晚上,全城居民就轮流守卫城市。你们是干什么的?”谢廖沙这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骑马者笑了笑,说道:“当心知道得多,老得快。”
保尔从家里取来一大杯水,跑了回来。骑马者很快就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子递给保尔,接着拽过缰绳,催着马向松林飞奔而去。
保尔满脸疑惑地问克利姆卡:“这是什么人?”
克利姆卡耸了一下肩膀,说:“我怎么知道呢?”
这时,谢廖沙在一旁语气肯定地说道:“也许又要改朝换代了,否则列辛斯基一家也不会在昨天一夜之间全溜了。只要有钱人一跑,就意味着游击队要来了。”谢廖沙轻而易举地就解释了这个政治问题。他的猜测比较有道理,所以博得了保尔和克利姆卡的赞同。
没等孩子们议论完这件事,又有马蹄声在公路上响起来,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奔向栅栏。
从远处的树林中,从孩子们隐约能看到的林务官家的房子后面,出现了一群人和很多车辆。而在公路不远处,十五六个骑马的人正朝这边奔来,他们手中的枪都横放在了马鞍上。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有两个人:一个已过中年,上身是保护色的军装,腰间是一条军用皮带,胸前还挂着一副望远镜;另一个人,与他并肩而行,正是孩子们刚刚见过的骑马者。只见那个中年人的军装上别着一个红花结。
谢廖沙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保尔,得意地说:“瞧我说得没错吧?你看见红花结没,他们肯定是游击队。要是我猜错了,就叫我瞎了眼……”说完,谢廖沙兴奋得尖叫起来,然后如同鸟儿一般跨过栅栏,跑到了街上。另外两个小伙伴紧随其后。现在三个人全都站在公路边上,看着越走越近的队伍。
骑马的队伍已经近在眼前。与孩子们碰过面的那个骑马者对他们点头示意后,一边用马鞭指着列辛斯基的房屋,一边问他们:“谁家住在这座房子里?”
保尔努力跟上骑马者的速度,告诉他说:“这里住着律师列辛斯基一家。不过昨天他们全都溜走了,好像是躲避你们吧……”
那个已过中年的人笑吟吟地问道:“你从哪儿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
“这还用说?一看就明白了……”保尔用手指着他们的红花结,回答道。
城里的居民都涌向马路,好奇地围观这支进城的队伍。保尔他们三人也站在大街上,目送着这支风尘仆仆、满脸倦容的红军队伍。
当这支部队唯一的一门大炮和载着机关枪的马车从石头马路上隆隆开过去时,孩子们便尾随在游击队的后面,向前走去。队伍在市中心停了下来,他们开始去各家各户安排住处,直到这个时候,三个小伙伴才离开队伍,各自回家了。
晚上,被作为游击队司令部的列辛斯基家里,有四个人围坐在客厅里的一张四脚雕花的大桌旁边,他们正在开会。与会者其中三个是指挥部的成员,另一个是已过中年,头发斑白的指挥官布尔加科夫同志。
布尔加科夫将一张省内地图在桌子上展开后,用指甲在地图上标记出几条路线,然后对坐在对面那个颧骨突出、牙齿结实的同伴说道:“叶尔马琴科同志,你认为应该在这里打一仗,可我主张明早尽快撤离。要是今晚能撤离再好不过了,但是同志们都累坏了。我们的任务是趁德国兵到来之前,抢先到达卡扎京。现在我们的兵力有限,要是与德军对抗,就是以卵击石……看看我们目前的战斗力吧:大炮一门、炮弹三十发、步兵二百人、骑兵六十人……而德国兵如钢铁洪流一般源源涌来。我们要想开战,必须与其他后退的红军部队联合起来才行。此外,我还要提醒同志们警惕一点,除了德国兵之外,一路上我们还将遇到各种各样的反革命匪帮。我建议,咱们明早尽快撤离,同时炸掉车站后面的小桥。德国兵要修好桥,也要费个两三天的工夫。这样,他们沿铁路线推进的行动就将延迟。同志们,你们有什么想法?咱们做个决定吧。”他转身询问在座的指挥官。
斯特鲁日科夫与布尔加科夫斜对而坐,他的嘴唇动了两下,然后看看地图,又把目光转向布尔加科夫,最后吃力地把憋在嗓子眼的话说出来:“我……我……支持布尔加科夫的决定。”
在座最年轻的、穿着工装上衣的指挥官也支持这一决定,他说:“布尔加科夫的话很有道理。”
只有那个白天与孩子们见过面的叶尔马琴科,仍然固执地坚持己见。他开腔道:“当初我们为什么组建这支队伍?难道是让我们看到德国鬼子转身就跑吗?依我看,我们就应该在这里与他们拼杀一场。总是撤退,都厌烦了……如果我做决定,就一定会在这里与这帮家伙大干一场。”说罢,他一把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布尔加科夫用不赞成的目光看了看他,说道:“叶尔马琴科同志,打仗必须有把握才行。如果明知道必败无疑,还让同志们白白牺牲,那可不行。我们可不能做这种事。真这么做可就太不理智了。要知道,敌人整整一个师的兵力就在我们的身后,而这个师的配备力量很强大,既有重炮,也有装甲车……叶尔马琴科同志,不要意气用事……”说完他转向其他同志,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咱们就这么定了,明早就撤离。”
布尔加科夫继续主持会议:“下一个要讨论的是有关联络的事情。由于我们的队伍撤退得最晚,所以要把建立敌后组织的任务承担起来。此地是重要的交通枢纽中心,一个小城里就有两座火车站,所以我们必须在车站里安插一个信得过的自己人。现在我们商量一下,看看谁留在这里最适合。请大家提提合适的人选。”
“依我看,水兵朱赫来最适合留在这里。”叶尔马琴科一边走向桌子,一边说道,“首先,朱赫来出生于本地;其次,钳工和电工他都在行,这样便于在车站上安排工作。再有呢,没人在咱们的队伍中见过他,因为他今天半夜才会赶来此地。这个小伙子聪明机警,准能胜任这里的工作。我认为,他是最佳人选。”布尔加科夫点头表示赞同,并且说道:“不错,叶尔马琴科,我同意这个人选。同志们,你们有不同看法吗?”他向其他人问道。“既然都同意,那这件事儿就这么定了。我们会给朱赫来同志留下活动经费和任命书的。”
这个问题解决后,布尔加科夫又进行下一项内容,他说:“同志们,我们还有第三项,也是最后一项内容需要讨论,我们要研究一下如何处理城里的一批武器。这里有一个仓库,存放着两万支步枪,这些武器都是沙皇战争时期留下来的。它们就在一个农棚里堆放着,早就被人遗忘了,是一个农民——这个棚子的主人,他向我报告了这一情况。他想弄走这些枪,以免担惊受怕……我们绝不能把这一仓库的枪留给德军。我主张烧毁这些武器。不过要干就得马上干,别耽误明早的撤退。只是要烧的话,有点不安全,因为棚子位于城郊,挨着一些穷人的农舍,怕会殃及到他们。”
身强力壮胡子拉碴的斯特鲁日科夫微微挪了挪身子,发表不同意见说:“为……为什么……要烧毁?我觉……觉得将这些武器分给老……百姓更好些。”
布尔加科夫听后,马上把脸转向他,说:“你说,把枪都分了?”
叶尔马琴科立刻兴奋地附和道:“对呀,对呀!把枪分发给工人和其余的居民,谁想要就发给谁。如果德国兵把大家逼得实在无路可逃时,至少可以用这些枪以牙还牙。这些德国兵肯定会压迫老百姓的。一旦达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他们就可以利用这些武器反抗。斯特鲁日科夫说得很有道理:将枪发给大家。我觉得,最好能向乡下运一些枪支,因为农民可以将枪藏在更隐蔽的地方。这样一来,德国兵要是过分欺压老百姓,把他们逼得一无所有时,这些枪支就会派上大用场!”
“说得好啊,不过德国佬不会放过这批武器的,他们肯定会命令老百姓上缴武器,那样的话,这些枪支还是得交给德国人。”布尔加科夫先笑了笑,然后说道。
“是的,不过,不是所有人都会上缴的,会有人上缴,也会有人不上缴的。”叶尔马琴科反驳道。听完之后,布尔加科夫用询问的眼光扫视了在座的每个人。
那个年轻的工人也表示同意叶尔马琴科和斯特鲁日科夫的做法,说:“分吧,把枪分了吧。”
“那好吧,那咱们就把这些枪发下去吧。”布尔加科夫最终同意了大家的意见。
“我们已经研究完了所有的问题。现在大家回去休息一下,我们可以睡到明天一早。等朱赫来一到,就让他来找我,我想和他当面谈谈。叶尔马琴科,你到外面检查一下岗哨。”说着,布尔加科夫从桌旁站起身。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只剩下布尔加科夫一个人了。他走进客厅隔壁的主卧室,躺在铺着军大衣的床垫上,开始休息。
一大早,保尔才从发电站下班回家。他在发电站已经做了整整一年的锅炉工助手了。
小城今日与以往有些不同,格外热闹,这种异常立刻引起了保尔的注意。在回家途中,他遇到越来越多的人扛着步枪,有的人是一支,有的人是两支,甚至还有的人一下抱了三支。保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匆忙跑回家。在列辛斯基庄园旁边,他昨天看见的那支队伍正在整装待发。
跑回家后,保尔草草地洗了一把脸。母亲告诉他,阿尔焦姆没在家,于是他又跑出家门,朝住在小城另一边的谢廖沙·勃鲁扎克家跑去。
谢廖沙的父亲是一名机车司机副手,他有一幢小房子和一份微薄家产。谢廖沙当时不在家。他的母亲,一个又白又胖的家庭妇女,没好气地瞟了一眼保尔,抱怨道:“鬼才知道,他又到什么地方疯去了!天刚亮,他就像中了邪似的跑出去。听说在哪儿正在发枪呢,大概他奔那儿去了。真应该好好收拾一顿你们这群流鼻涕的将军。没一个老实听话的!真让人头疼。比瓦罐高不了多少,也要凑热闹去领枪。你替我叮嘱那个小混蛋,他要是敢带一个子弹粒回家,我就把他的脑袋揪下来。把那些用不着的东西拿回家,全家都会跟着倒霉的。你往哪儿跑,也想去那儿?”
保尔懒得再听谢廖沙的妈妈继续唠叨,便飞快地跑到街上。
有一个肩扛一把枪的男人沿着马路走过来。保尔一阵风似的跑到他面前,急切地问道:“大叔,请问在哪儿可以领枪?”
“就在维尔霍维纳大街,现在还在发着呢。”
听罢,保尔飞也似的跑向那个指定地点。跑过两条街后,他不小心撞上一个小男孩,只见这个小男孩拖着一支上有刺刀的沉重步枪。保尔挡在他的面前,问他:“这支枪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小男孩告诉他:“学校对面有一些游击队员在发枪,但是已经发光了,大家都领完了。他们发了整整一夜,那里只摆着一堆空箱子了。这是我拿到的第二支。”小男孩的表情极为得意。听完之后,保尔大为沮丧。
他懊悔不已地想:“哎,见鬼,我真不该回家,先去领枪就好了!我怎么把这么好的机会都错过了呢?”
这时,保尔心生一计,他立即调头,大步流星地去追那个没走多远的小男孩。追上后,他把小男孩手中的枪一下子抢了过来,然后用一种不容反抗的口吻说:“你反正有一支了,够了,这支归我了。”
光天化日之下就动手明抢,这激怒了小男孩,他朝保尔扑了过去。保尔退后一步,举起刺刀对他吼道:“快走,否则刺伤你,我可不管!”
小男孩委屈得哭了起来,可他无力反抗,只能哭骂着往家跑。保尔满心欢喜地一路飞奔回家。他跨过栅栏,径直跑到家中的小棚里。保尔把棚顶下面的横梁作为了藏枪之处,一切弄妥后,他满心欢喜地吹着口哨,朝屋里走去。
在舍佩托夫卡这样的乌克兰小城里,夏日的夜晚是十分迷人的。舍佩托夫卡小城的中心是市区,而四郊是一片农舍。
在那样寂静的夏夜,所有的年轻人都来到了大街上。这些青年男女,有的站在自家台阶旁,有的来到花园和庭院里,有的就坐在大街上的圆木堆上。他们要么三五成群,要么出双入对。此时四周洋溢着愉快的笑声和歌声。
空气里弥漫着芬芳的花香,苍穹中的星星像萤火虫般眨着眼睛,人们说话的声音被传到远方……
保尔喜好拉手风琴,他自己有一架维也纳制造、音质优美的双键手风琴,他对这把手风琴十分喜爱。保尔常常备加爱惜地把这架手风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灵活的手指在琴键上轻盈地移动,于是琴键便由上至下飞快地律动起来。低音键一声和鸣,手风琴便奏出了激昂嘹亮的乐曲。
在手风琴欢快的伴奏下,叫人怎能不翩翩起舞呢?你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双脚,它们会情不自禁地舞动起来。手风琴的演奏越来越热烈,此时,不禁让人感叹——世间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今夜让人格外愉快。保尔家附近的圆木堆上坐着一帮爱说爱笑的年轻人。这些人当中就属保尔的邻居加莉娜笑得最欢。她是石匠的女儿,平时喜欢与小伙子们一起唱歌跳舞。她的嗓子低沉洪亮,柔和悦耳,是个女低音。保尔一般不敢接近她,她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此时她和保尔肩并肩坐在一起,并用一只手紧紧地搂住保尔,同时笑吟吟地说:“你呀,真是个不赖的手风琴手!遗憾的是,你还是个黄毛小子,否则的话,倒是个称我心的小丈夫!我就喜欢手风琴手,他们总是让我心醉。”
保尔一听,羞得脸红到了耳朵根,好在天黑,没被别人察觉。保尔想挣脱开这个顽皮姑娘的怀抱,没想到她死搂着不松手,还开着玩笑对他说:“嗨,亲爱的,你躲什么呀?真是个可爱的小丈夫!”她那丰满而弹性十足的胸脯紧紧地挨着保尔的肩膀,这让他感觉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周围传来的笑声打破了马路上惯有的寂静。
“你弄得我没法拉琴了,请让开一点。”说着,保尔用手推了推加莉娜的肩膀。
他的话一出口,又引起了大家的戏谑和哄笑。玛鲁霞出来解围说:“保尔,给我们拉一首动人的曲子吧。”
接着,就看到琴箱悠悠地展开了,保尔的手指轻轻地弹奏起来。这是一曲大家耳熟能详的家乡小调。加莉娜首先跟着唱起来,随后玛鲁霞和其余人也一起高歌起来:
所有的纤夫
都已返回故乡,
这里多么亲切,
这里多么舒心,
让我们欢唱
带走心中的悲伤……
年轻人高亢的歌声飘向树林,传到远方。
“保尔!”就在此时,传来了阿尔焦姆的呼唤声。
保尔马上收拢了手风琴,并扣上琴带。
“家里喊我了,我要回去了。”
“再坐一坐,拉几曲吧,回家来得及。”玛鲁霞向保尔央求道。
保尔着急回家,回绝道:“不行。明天再给你们拉吧,现在我得马上走了,阿尔焦姆都喊我了。”说完,他就穿过马路,一溜烟儿跑回了家。
保尔回到家,一开门,看到桌子旁边坐着阿尔焦姆的一个同事,此人叫罗曼,还有一个人,保尔不认识。
保尔问哥哥:“是你喊我吗?”
阿尔焦姆对保尔点了下头,然后转身冲陌生人说:“这就是我弟弟保尔。”于是,那个人向保尔伸出了自己粗糙的大手。
阿尔焦姆接着对弟弟解释说:“保尔,是这么回事。你说,你们发电站有一个电工生病了。明天你去问问,他们需不需要找个懂行的人顶替他。如果需要,你就回来通知我。”
那个陌生人插话道:“不用,我和他一起去吧。我可以亲自和老板谈谈。”
保尔马上接话说:“当然需要啦。要知道今天都没开工,就是因为电工斯坦科维奇生病来不了。老板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想找人顶替,但没找着。他又不敢让一个锅炉工独自发电。听说,我们这个电工得了伤寒病。”
陌生人一听,说道:“如果是这样,这件事儿十有八九能成。”然后他又对保尔说,“明天我来你家,咱们一起去。”
“好的。”说完,保尔一抬头,与陌生人那安详的眼神碰到了一起,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正在观察着保尔,他的目光十分坚定,一直凝视着保尔,这让保尔有些不自在。同时保尔也打量起这个陌生人,只见一件扣着整齐纽扣的灰色短上衣,紧紧贴在他那宽阔结实的后背上——衣服显然有些瘦。他的脖子又短又粗,整个人浑身充满力量,就像一棵苍劲的老橡树。
这个人告别时,阿尔焦姆开口道:“朱赫来,再见。你明天就和保尔一起去,放心吧,事情肯定能成。”
在游击队从城里撤退后的第四天,德国兵就入城了。刺耳的火车汽笛声突然在近来十分清静的车站上响起来,这汽笛声向人们宣告着他们的到来。“德国佬来了”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小城。
虽然人们知道德国兵迟早要来,但还是有点半信半疑。现在可怕的德国兵不是远在天边,而是已经兵临城下了,全城就像炸开的蚂蚁窝一样,顿时慌乱起来。
居民们有的贴在栅栏上,有的靠在院门前,不住地往外张望,但是谁也不敢出去。
德国兵站成纵队,沿着道路两侧往前走,空出了马路的中间部分。他们统一穿着墨绿色的军服,戴着沉重的钢盔,背着行军大包,此外,一个个还都端着带宽刺刀的步枪。德军的队伍宛如一条长长的带子,从车站一直延伸到市区。他们行军很谨慎,以备随时应战,虽然并没有人打算反抗他们。
两个手持毛瑟枪的军官走在队伍最前头,而走在马路中间的是身穿乌克兰短款蓝外套,头戴羊皮帽的盖特曼[3]翻译官。
所有的德国士兵都集中到了市中心的广场上,他们排成方队,擂起军鼓,周围聚拢了一些胆大的居民。那个穿着蓝色短外套的盖特曼翻译官站在药房的台阶上,高声宣读了本城的城防司令——科尔夫少校颁发的命令。
命令如下:
1.全市居民务必在二十四小时内,上缴所有火器及各种冷兵器,违抗命令者处以枪决。
2.本城实行戒严,每晚八时起严禁通行。
城防司令科尔夫少校
原来市参议会所在的大楼,在革命后成为了工人代表苏维埃的工作地点,现在又充当了德军的城防司令部。一个士兵在楼前的台阶旁站岗放哨,他头上的钢盔已经换成了军帽,上面有一个鹰形的帝国徽章。为了堆放收缴的武器,已经在院子里专门腾出了一块空地。
在一天的时间里,不断地有胆小怕死的居民前来上缴武器。大人不敢露面,就派年轻人和半大孩子送来武器。那一天,任何人都没有被德国人扣押。
有一些人,不想当面缴枪,便趁着夜黑把枪往马路上一扔,等到第二天早晨的时候,巡逻的德国兵就会把这些枪收走,然后装到军用马车上,运回城防司令部。
已经中午十二点多钟了,规定上缴武器的时辰已过,于是德国兵开始清查上缴的战利品。总计有一万四千支步枪,这意味着,另外的六千支枪尚未上缴。在这之后,德国兵开始一家家地搜查,但是收获却不大。
第二天,当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在城郊附近的一座犹太人的旧墓旁,枪毙了两名铁路工人,原因是从他们的房子里找到了藏起来的步枪。
听到关于缴枪的命令后,阿尔焦姆赶紧跑回家。在院子里,他看见了保尔,就抓住他的肩膀,满脸严肃地低声问他:“你有没有从仓库带回来什么东西?”保尔原本不想透露步枪的事情,可他又不想欺骗哥哥,就实话实说了。
他们俩一块来到板棚里。阿尔焦姆找到了在横梁上藏着的枪支,他麻利地抽出枪栓,卸下刺刀,并抓起枪筒,用尽全身力气砸向栅栏柱子,枪柄立刻被砸得粉碎。阿尔焦姆又把枪支的其余部分抛到园后的野地里,然后将刺刀和枪栓丢在了粪坑里。
一切处理妥当后,阿尔焦姆告诫弟弟说:“保尔,你现在不小了,应该知道,武器可不是闹着玩的。我郑重地告诉你,以后任何东西都不准带回家。你要明白,眼下这是要人命的事儿。以后可不准有事瞒着我!如果你带回了枪,被搜查出来,第一个掉脑袋的人就是我。你还是个毛孩子,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现在兵荒马乱的,凡事要小心,你明白吗?”
保尔向哥哥保证,再也不带东西回家了。
当兄弟俩穿过院子回家时,看见在列辛斯基家的门口停着一辆四轮马车。从车里走出来四个人:律师、他的妻子、他的女儿涅莉和他的儿子维克多。
阿尔焦姆没好气地说:“飞走的鸟儿又回巢了。哼,好戏又要上演了,他妈的!”说着,阿尔焦姆走进了屋子。
保尔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的,一直在想着枪的事儿。与此同时,他的好伙伴谢廖沙却在一个被人遗弃的旧棚里,用铁锹拼命地挖墙根底下的泥土。最后总算挖好了一个大坑。接着他用破布把领来的三支新枪缠起来,等到包好后,就把它们放在坑里埋了起来。让他把枪交给德国鬼子,他可不愿意。为了这件头疼的事儿,他昨天一晚上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由于舍不得上缴这些宝贝,所以他就想出了这个办法。
他把大坑用土填平之后,又用脚踩得实实的,然后在上面堆了一些找来的垃圾和破烂。最后他认真地四处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直到满意了,这才从头上摘下帽子,擦掉汗水。
“好了,现在让他们搜吧,即使搜到了,他们也不知这是谁家的。”
朱赫来已经在发电站上班一个月了,随着这段时间的相处,保尔渐渐地和这个不苟言笑的电工关系亲密起来。朱赫来经常给这个锅炉工助手讲解发电机的内部构造,并教他实际操作。
聪明机智的保尔让水兵朱赫来甚为喜欢。只要朱赫来有时间,他就去阿尔焦姆家坐坐。这个水兵虽然不苟言笑,但通情达理,他总是耐心地听着这一家人的各种日常琐事,特别是在母亲抱怨保尔淘气时,他听得更加认真。他会想方设法地安慰保尔的母亲——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使她忘掉了所有的烦心事,重新振作乐观起来。
有一次,保尔刚从发电站院子里的木垛旁边走过去,便被朱赫来叫住了,他笑着问保尔:“听你母亲说,你喜欢与人打架,还说你像只好斗的公鸡。”说完之后,朱赫来笑了起来,接着说道:“打架倒不是坏事,但要知道,应该打谁和为什么要打。”
保尔听不出来,朱赫来说的这番话是不是在开玩笑,于是回答说:“我从来不随便动手,每次打架都是有道理的。”朱赫来出其不意地问他:“我教你怎样真正打架,好不好?”保尔吃惊地看着他,问道:“真正打架怎么打?”
“你瞧仔细了。”朱赫来一边比划着,一边给保尔上了一堂简单的英式拳击课。
英式拳击术可让保尔受了不少苦头,但是他掌握得很不错。他不止一次地被朱赫来的拳头打翻在地,可他仍然忍着疼痛,勤奋练习。
在炎热的某一天,刚刚从克利姆卡家回来的保尔,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后,觉得无事可做,便打算去自己最喜欢的一处地方——位于房后花园角落里的小棚屋顶。他穿过院子,来到小花园,走到小棚前,踩着一块突出的地方,爬上了小棚顶部。小棚上方有许多茂密的樱桃树枝,他拨开它们,从中钻过去,然后爬到了棚顶中央,迎着和煦的阳光躺了下来。
这个小棚的一侧正对着列辛斯基家的花园,在这侧边缘,就可以看到花园的全貌和庄园住宅的一个侧面。保尔从棚顶探头望去,看见了院子的一隅和停在那里的一辆马车。他还看到一个勤务兵正在用刷子给住在律师家的德国中尉刷衣物。保尔多次在庄园门口看到过那个中尉。
这个德国中尉生着五短身材,他的脸色十分红润,一小撮胡子总是修理得短而整齐,他经常戴着一个夹鼻眼镜和一顶有漆皮帽檐的军帽。保尔知道,这个中尉住在厢房里,房间窗户正对花园,从棚顶上可以把房间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这个中尉正趴在桌子上写信。写完之后,他拿着这封信走出了房门,并将信交给了自己的勤务兵,然后他就顺着花园里的一条小径,向通往大街的小门走去。在靠近凉亭时,他停住了脚步,看样子在和某人交谈。没过多久,中尉就挽着涅莉·列辛斯卡娅的胳膊从凉亭里一起走了出来,随后他们俩一起走出小门,来到大街上。
保尔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刚想打个盹儿,就看到刚才那个勤务兵又进了中尉的房间,他先将刷好的制服挂在衣架上,然后推开面向花园的窗户,待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才离开房间,并把门关上了。一转眼的工夫,保尔就看到这个勤务兵又出现在马厩棚里,那里拴着许多马。
中尉房间的窗户大开着,室内一切都尽收保尔眼底。只见桌子上摆着几条皮带和一个亮晃晃的物件。
保尔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蹑手蹑脚地从棚顶爬上樱桃树,悄悄地溜进了列辛斯基家的花园里。他猫着腰,几步就蹿到了窗前,从敞开的窗口往里一看,桌子上的一副武装带和一把手枪便映入了他的眼帘,这是一把精巧的十二发曼利赫尔手枪,它装在一个枪套里。
保尔激动得屏住了呼吸。他心里进行了短暂的激烈斗争,最后胆大包天的他竟不计任何后果,探身抓起枪套,抽出了那支崭新发亮的手枪,然后跳回了花园。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一圈,然后十分谨慎地把手枪放到口袋里,又飞快地穿过花园,跑向樱桃树。他如猴子般敏捷地爬到棚顶,又回头环视了一下,勤务兵正悠闲自在地与马夫交谈着,花园四周寂静无声……他急忙溜下板棚,冲进房间。
此时,母亲正在厨房忙活,没注意到保尔回来。
保尔抓起箱子后面的一块破布,往衣服口袋里一塞,然后悄无声息地从家里溜出来,他穿过花园,跨过栅栏,沿着通往树林的大路飞快地跑去。保尔的手紧紧地握住那把沉甸甸的手枪,以免它总是撞到自己的大腿,而脚下却一刻不停地奔向一座倒塌的旧砖厂。
他两脚生风,如腾空一般,只听见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擦过。
旧砖厂地处十分僻静的地方。砖厂的木制房顶多处都已坍塌,堆积一地的破砖碎瓦和残缺不全的砖窑,显得这里凄凉无比。四周杂草丛生,只有保尔和自己的两个好伙伴偶尔会来此玩耍。保尔十分清楚,这里有哪些地方比较隐蔽,适合把这个偷来的宝贝藏起来。
他从一处豁口爬进砖窑,还不时地观察四周的情况,见路上空无一人才放下心来。周围,只有松林在沙沙低语,微风卷起路边的尘土,空气当中弥漫着浓郁的松脂味道。
保尔把手枪包在破布里,把它藏在砖窑底部的一个死角里,然后用一堆旧砖将其掩盖起来,接着他爬出砖窑,把砖窑入口用砖封好,同时做了标记,都弄好后他才慢慢悠悠地沿着大路向家里走去。
回家的路上,他的双腿止不住地发抖。“我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呢?”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内心十分惶恐,心脏也不由自主地缩紧了。
当天,保尔没敢回家,而是早早地就去发电站上班了。他从门卫手中取来钥匙,打开大门,然后走进了发动机房。他在清洁风箱,往锅炉里注水和生炉子的时候,脑袋里时时刻刻都在想一个问题:“现在列辛斯基家里会是什么情况呢?”
夜色已深,大概夜间十一点钟左右,朱赫来跑到保尔这儿,把他叫到院子里,小声问他:“为什么你家今天被人搜查?”
保尔一听,吓得一哆嗦,问道:“什么?搜查?”
朱赫来沉默片刻,接着说:“是的,看来处境不妙。他们在找什么,你知道吗?”
保尔当然知道,那帮人在找什么,可是他没有勇气对朱赫来说出自己偷枪的事情。由于惊恐,他的全身颤抖不止,他心惊胆战地问:“阿尔焦姆被抓了吗?”
“没抓走任何人,但是你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
听到这句话,保尔放心了些,但是仍然忐忑不安。接下来的几分钟,两个人各想各的心事。其中一个知道内情,担心后果;而另一个不明真相,却因此提高了警惕。
朱赫来心中暗想:“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对我有所察觉?阿尔焦姆对我的事情一无所知,那他家因何被搜查呢?今后行事要更加谨慎才行。”
他们俩各怀心事,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与此同时,列辛斯基的庄园却乱作一团。中尉发现手枪不翼而飞,就叫来勤务兵进行询问。当确认手枪的确丢失时,这个平时温文尔雅、沉着矜持的中尉,竟然猛一挥手,打了勤务兵一记耳光。勤务兵被打得一个趔趄,却马上又站直了身子。他充满愧疚地眨着眼睛,恭顺地站在一旁等候责罚。
律师也被叫来盘问,在自己家中发生这么丢脸的事情,列辛斯基对此感到既气愤又内疚,他不断地向中尉表示道歉。当时在场的维克多·列辛斯基对父亲说出自己的猜测,他认为手枪极有可能被邻居偷走了,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保尔·柯察金那个小无赖。父亲马上向中尉报告了这种猜测。中尉立即派兵前去搜查。
最终搜查毫无结果。通过这次偷枪事件,让保尔确信,有时冒险的行为,最终也有可能会化险为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