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凹王月蛾的土窑洞里住进了两个人,一个是秋,一个是虎庆。
秋17岁。秋把羊赶到一眼绝了人的土窑内,秋拉了虎庆坐到窑垴上看月光隐去。时间如沙漏,眼看着暗了下来,就在这暗下来的瞬间,秋想到这山就这么样绝了人了。山好大,自己憋屈的心情像一块石头坐在胸脯里,哀巴巴的,泪在肚子里蓄得如旱水池子,汪着却哭不出来。夜晚降临的时候,虎庆不敢一个人睡,要秋搂了他睡。虎庆在秋的两个妈妈穗中间暖暖的睡去,秋大睁着个眼睛睡不着。
看着窗外,窗外有星星,有月光,有风呼呼地刮,还是睡不着,觉得每动一下身后都会有一个影子在动。起来壮了胆把隔壁窑里的羊赶进来。人睡在炕上,羊睡在地上。秋想:羊就是人,山神凹没人了,山神凹的羊就是山神凹的人,羊能给她壮胆。狼闻到了死人的气味,在山上呜呜的嚎。秋想:明天说什么也得回后柳沟把那些人埋掉,狼要是吃了死人,狼就真的要吃人了。
第二天,秋和虎庆赶了羊从风脉岭上回到了后柳沟。
后柳沟的人在地上躺着静悄悄的,生死隔绝的悲凉如刀子一样在秋的心里横着。秋要虎庆从旱水池子里提来水,她用手巾把后柳沟的人一个一个整理干净,然后埋掉。秋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她的公公,无意间往山下看了一眼,就看到崖底的几个人,她绕着山路走到崖下,看到公公挂在崖边的树上,秋把公公从树上放下来,看到公公扭曲的脸上脱落的一只眼睛珠子垂掉在额间,像天眼在瞪着她。秋身子颤了一下,赶忙闭了眼哆嗦地用手将其按进眼眶里。心里说:爹,你就瞪着眼睛看看这世道吧!这大山里的人绝了,你当初领我来这山里,你说,大山里养人,养得满沟沟笑声,你要我给你生一个带锤锤的孩娃儿,要我和人野合,那野合的人都撒开手去了阴间,我和谁去怀娃落草?爹,小日本他灭了咱!老天要我活着,爹,你和后柳沟的人就保佑我和虎庆见风长高吧,这大山里的山弯得有个窍道,曲得有个平直,是吧?立户过日子,我要他狗日的日本人杀不绝咱!
汗把秋的头发洗得水淋淋的,她撩起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拄了羊铲拉了虎庆进了一躺羊窑。羊窑口风刮得起哨。秋想后柳沟的人来和她告别来了,她冲着窑口跪下磕了仨头站起来扭身往窑掌走。出来时虎庆的肩上挂了一把二胡。秋看着虎庆细瘦的身体有些心酸,蹲下来抱起虎庆,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后柳沟。就看到了一个穿皇军马裤的人从对面的山上摇摇晃晃走下来。
虎庆指着对面说:“狗!”
秋看到穿皇军马裤的人是拴柱。
拴柱紧着跑了几步,几步远的路让拴柱好长时间跑不过来,干脆扑到地上爬了过来。拴柱说:“咱活着,秋。咱还活着,秋。”
秋看着地上的拴柱清鼻涕挂了满脸,一边哭一边又笑着,看着看着拴柱的脸就不是脸了是一团阴黑。她弯下腰,摸着那张涩凉的脸想起了在山上看到的那些个事情,秋不说话放下虎庆拉了掉头就走。拴柱说:“秋,沟里就咱了,活下来容易吗?”
秋停了一下,眼泪往下掉,虎庆看到秋胸前浅黑色的布衫上被泪水洒成了深黑。拴柱说:“秋,咱回家,有山神凹的羊,有你有孩,咱就是一个家,不怕他东洋鬼子龟孙子。”
秋说:“你不怕她怎么还要给他下跪。”
拴柱说:“你是爹用五尺土布给我买回来的,你不能不听我的话,现在谁说了算,我说了算。人都绝了!”
秋慢慢转过了身体,拴柱看到她眼睛里汪着泪水,汪着的泪水没有掉下来。秋说:“是爹用五尺土布买回来的,爹他哪了?你把爹找回来,我还他五尺土布,有哪个给东洋鬼子下跪了?现在朝着后柳沟人埋的地方给你爹跪下求他要我留下来,他要是能说话了,我听你的,留!”
虎庆掉转了头盯着拴柱的皇军马裤鼓起眼睛喊了一声:“狗!”
拴柱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张了嘴哭了起来。
拴柱从太行大峡谷走回来的希望和热情,顿时觉得有什么东西打了他一下,比鬼子掴他耳瓜还要疼,这么着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拣起身边的一小块石头蛋子,照着秋的后身掷出去,石头蛋子越过秋和虎庆的头,落入了一丛草中间,秋看也没有看它。拴柱彻底失望了,用一种尖锐的声音喊道:
“秋,留下来,留下来黑里我咬你的肩,我咬得你鬼魂一样叫——”
秋很决绝地往凹里走。
拴柱听到二胡甩在虎庆的屁股蛋子上垮垮响。望远了,对面的山腰上几只白色的羊像云彩一样,飘飘飘过了山堆堆不见了,拴柱喊了声:“我怎么就活了个人啊!”
秋领了虎庆收山神凹人留下来的粮食。地大部分是山地,一小块一小块散铺在山上。谷子黄黄的倒伏在地上,秋割下来用谷草拧了一个小捆要虎庆扛回土窑院子里。下山的路埋没在草丛中,看不见虎庆只看见了一捆谷子擦着两边的灌木走,秋不忍心看低下头搂了谷子狠命的割。两个来回下来,虎庆坐在地垄上看山上的羊,秋走过去伸出手摸他干黄的头发,透着一种爱抚之情。这爱抚是秋想把幸福送进虎庆的心里,秋清楚,她的心里再苦,也没有这个孩子的心里苦。她想借助手指的拨弄,表达自己的内心。山里绝了人了,这孩子是这山里唯一的一个真正的男人。她有义务把他抚养成人。
秋看到对面的风脉岭下的玉米地里闪着一个人,是拴柱。
拴柱没有往山神凹走,停留在一些小块地里收割玉茭。
秋就想起了武嘎,蓄留在她体内一丝儿欲望让她颤栗了一下。这段孤寂悠长的时间里,萦回在她心头的欲念全消散了,怎么看见了玉茭地就想起了他呢?她的心里不大平静了。秋觉得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感情在她的内心透出了一个芽,化作了她心中不言而喻的感情的一部分,是一种奇怪的狂野和激情,她的脸上流下了泪水。秋想,你个怨鬼,你是死是活,你怎么就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给我种下一个发芽的籽?秋看到天地皆绿黄,风过天晴,山里显出来黄褐相间的条纹,黄的是成熟的粮食,褐的是裸露的土地,自眼前一直延伸到山的尽头。裸体的土地上现出生命的旺盛,与生命的旺盛衬托下的荒凉让秋情涌心颤,这么大的山,这么好的土地就这么生生被日本人绝了,天你睁了眼睛看啊!
看着虎庆又扛了一捆谷子走下了山,秋朝他走去的地方跪下,她要向长天作一个仪式,一半是发狠誓,一半是祷告。她发誓要把她生命的一部分,再现在这个孩子身上。这么大的山要谁来统治它,东洋鬼子你能杀绝我们吗?山里的生灵是杀不绝的啊,我要他重新生长起来。秋全身都颤栗着,眼睛灼灼发光,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抬起来时,对着大山喊了一声:啊——啊——啊——
山下的玉米地里秋的声音脆生生地震过,好像上苍开了天眼滚过的一声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