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喊山
22156400000005

第5章 地气(5)

收完秋十里岭的两个男人都要出去搞副业,在背了行李上路时把两个女人同时托付给了王福顺。王福顺感到重任在肩,这不仅是要给二宝教好学的问题,更主要是身边一下子落了两个女人,有点不好处事。要在往日,王福顺总觉得什么都正常,该说该笑,该打该闹,甚至当着女人面说些荤话,也没有什么,可是现在,他却感到象丢了魂似的,不知道该跟这两个女人怎么相处。也日怪,两个男人刚走,两个女人早早打扮光亮,取了针头线脑到学校和二宝一起听课。

王福顺穿了一件蓝色中山装,粉笔灰洒落在袖子和衣襟上,像染上了一层霜。两个女人看着讲台上的霜人儿心里生出了一丝儿疼痛。王福顺的课讲得有点不大利索。“停一停,我喝口水。”王福顺端着茶缸有一些别扭。想:我王福顺是谁?是有教养的、讲道德操守的教书人,像常小明那样的宵小对女人持抱不放的“有色人种”,我王福顺是看不起的。孔夫子在两千多年前发出了郑重的告诫:“非礼勿视。”非礼的形态往往是令人心跳的,没有几个人能自觉敛目不视。孔夫子的毕生终归是苦行者的遭遇,他对自己的器官的约束,使他成了圣人,我王福顺不是圣人,但绝不能越出自己要求的道德底线。当然,要想不超出就得自觉抵制。

几天下来王福顺决定执行第二套教学方案。他在课堂上说:“你们俩,从今天起不要来听课了,小学五年级的课你们又不是没上过,你们来了影响了二宝的注意力,当然,我从心里是希望学生多一些,但是,怎么说毕竟你们也不是学生!”

李苗赶紧说:“不影响了,只要王老师说话,我们怎么做都行。”挽了翠花的胳膊想拽她起来走。

翠花心里有一些迟疑,王福顺咧着白雪雪一口牙看她,翠花说什么也不想走了,扭回头和李苗说:“都是你影响了二宝,要回你回吧,我还想听一会儿。”李苗有些不高兴了,“明明说是咱俩影响了,怎么到没有你的事?小学是基础,不是你儿你不怕!”翠花弄了个没趣,站起来走出了学校。

一路上翠花和李苗没有说话,话到这时候说有点多余,各怀心事一前一后拢着袖回了自己的石板屋。

翠花盘腿坐到炕上,想自己在王福顺面前被李苗说了个没意思,真不是个滋味。就越发想见王福顺,想找一个借口,想起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城市的灯灯火火了,正好叫王福顺去。记得那时候山上的人多,夏天里夜长,几个人相跟着上山看远处,远处灰蒙蒙一片要等到天黑才看到一粒两粒的灯光亮起来,那还不算好看,等到成片的灯光亮起来才好。它和天上的星星不一样,天上的星星太遥远看上去有一股寒心的凉气,远处的灯光在幽暗填充的大片视野下,它是激荡和跳跃的。想象灯光下生活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里会生出一股热气,就感到城市百态进入了他们视野。他们开始高声谈论,说什么时候也要进一趟城里,也去逛逛歌厅,现在城里的女人都是一副骨架子,小腿细得像鬼骨头,走起路来一扭一扭,扭得人不好受还难受;男女在一起有人没人贴了嘴亲;又说城里偷儿多专偷乡下人口袋;走路好好的偏说你撞了人家,要你赔!敢说一个不字,俩耳光上去还得赔。城市也就是只能看看,不是咱存活的地盘。这样想着翠花跳下炕走出当中院走进了井下院。因为想和王福顺上山有些兴奋,觉得把李苗叫上比较合适。翠花这么想就忘了李苗在学校说的话。进了院翠花喊上了:

“好长时间没有上山了,咱叫上王老师一起去吧?”

李苗在屋里应到:“是好常时间了,不知道他去不去?”

“咱去问问他。”

李苗走出来说:“山上真是不能住人了,看人家山下电灯电话电视交通又便利,有个联系也方便,咱这算啥?当初嫁来的时候,想山上人少地多富裕得快,哪想不是这样,嫁鸡嫁狗一辈子嫁对了就对了,嫁错了只能错。”

这时二宝唱了“也棵呀小柏杨”走进来。翠花说:“二宝,晚上去看灯灯火火,你问一问老师说我们不敢去想叫他一起去?”二宝扔下书包跑去问王福顺。

翠花说:“我不等了,回去找件厚衣服。”

走出井下院,翠花迈小了步子,想看看王福顺到底去不去,站着等二宝问话回来。翠花想王福顺要去才有意思,从那白雪雪的牙中吐出来的话她想听。农村人不管长相如何,满口牙齿高高低低一张嘴就漏风,连字都咬不清,像那二宝“柏、白“不分。想着想着翠花就哼起了小白杨,二宝走了过来,二宝说:“翠花姨,你唱得真好,抒情得很嘛,比王老师唱得都好。”

翠花说:“姨上初中时是宣传队的骨干,啥也会干,你以为就现在这个样子。”二宝说:“现在这个样子也好嘛,还生了一个姐姐就很美丽。”

翠花心想,二宝会说“抒情”和“美丽”了,这孩子将来兴许真能成了城里人,自己要有儿多好?真得想办法了。就说:“二宝,看你多有福气,一个老师教了一个学生。”

二宝说:“姨才有福气,我和王老师说是姨叫去,王老师一听就说要去。”“姨,我要回去写作业了。”想到要和王福顺上山头看灯灯火火,翠花心跳得加快,三步并两步回了当中院,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堆衣服,换了一件又一件,里外换了个新。

没等天黑透,十里岭的人拄着棍出发了。王福顺打头里走,二宝夹中间,翠花和李苗拉着手在后边。星星在天空闪闪烁烁,有半个月亮透出云彩射下亮汪旺的光来,时而有一阵风从山腰吹过。李苗说:“我忘了多穿一件衣服,山头上风毒。”翠花说:“爬山衣服多了是累赘,我都觉得自己穿厚了。”这时王福顺插了话进来,“我没来之前,你们是不是经常上山看远处的夜景?远处除了灯光还能看到什么?”翠花说:“啥也看不到。”二宝说:“看得到,还有一团黑。”王福顺扭回头笑了起来,“二宝还会笑话人哩!”

山头上无声无息,周围松树在夜幕中洇成了更为深暗的墨黑,人站在高天远地中有了一种摸名的激动,看到模糊成一片的远方有丝线一样的亮划过来划过去,山风吹得眼睛有些发涩,城市是一年一个样,到底变成啥样子她们也不知道。

王福顺说:“城市要比乡村丰富,却没有乡村朴素。城市人花花肠子多。”

翠花想起了城市戏班子来番庄唱戏。四月十五是关帝庙会,她住在姐姐家看戏,那天下午好像唱的戏文是《十二寡妇征西》。庙会上唱啥戏对青年人来说并不重要,戏是老年人看的,闺女媳妇穿了新衣新裤去戏场,可以说不是看戏主要是去叫人看的,当然自己也看别人。常语说的好:上庙会干啥去?比脸蹭屁股勾膀子去。熙来攘往,摩肩接踵,让人瞧,瞧别人,人要是不瞧人,穿新衣新裤干什么去?那时候翠花刚结婚,人没有现在这样儿胖,长得白净的翠花往人堆里一挤就有人死盯,盯她的人不是番庄乡的后生是剧团里的人。小伙子下午盯晚上盯,人声嗡嗡锣鼓轰轰,小伙子说,你跟我出来,我有话儿说。她的心通通跳就跟了他走。怕人看见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甩开卖香烛的、卖丸子的、卖炸糕的、卖包子的,过了河是一片庄稼地,她有些迟疑,德库在姐姐家打麻将,她该不该跟着这个男人走?那男人一口白牙撩得她心乱,不由自主就跟着进了庄稼地。他把她压倒在一片玉米棵子上,嘴在她脸上亲,她想挺一挺,可就是挺不起来。身子像面条一样软。那人解开了她的裤带,然后就像一匹马一样在她的身上奔腾起来。翠花怀疑自己的女儿就是那人儿的,一点也不像德库,德库尖嘴猴腮。但是,这种事情只能说是怀疑,只能一辈子烂在心里。知道剧团那个人是不会对她有真情实意的,甚至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子只记得他有一口白雪雪的牙。她和德库是自由恋爱,十几年过了到底也没有在她肚里种下第二粒籽儿,也就是那一次过后她才知道德库那东西立起来没有人家耷拉下来的长,她如何去言说她的委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是空有一腔柔情。

王福顺却想起,远方灯光下有一条河,他曾经和花花在这条河边散步。那灯灯火火挨挨挤挤、磕磕碰碰,王福顺知道那灯光中有他曾经的花花,一个热衷浪漫的女人。她此时也许正在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怀里,她还以为她是在追求爱情,什么狗屁爱情!她曾经和他说过:我的爱情不应该生长在乡村,最好的生活方式是城市。城市带给花花的就是这些吗?王福顺拒绝进城,有三年了吧。他现在看那些灯灯火火是怀着一种鄙视的目光来看的。看到身边这两个女人激情满怀的样子,想,人真是不知道什么时觉得什么好,知道了什么时觉得什么都他妈的扯蛋。

二宝搬了石头从山上往下滚礓石,石头落到山沟里发出空洞的响声。李苗有点冷,上身抖抖缩缩来回晃悠。王福顺脱下自己的衣服要她穿上。李苗说:“不用不用,你没有经过这山风,要感冒了就不好办了。”翠花也应着不要王福顺脱衣服。王福顺说:“德库和来鱼走时把你们托付给了我,我不照顾谁来照顾你们?”李苗不好再坚持就穿上了。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儿冲着鼻口进来很好闻。翠花说:“穿上王老师的中山装暖和了吧?”李苗咧了嘴笑着说:“是不是想让王老师也给你脱一件?”王福顺说:“要是冷,我就脱一件给你穿上。”翠花的心一热撩起外衣要王福顺看她里边穿的红毛衣,“你看我是穿了毛衣的,捂得我想要出汗了。”可惜天黑王福顺看不见,就是能看见了王福顺也不看,有些东西不能看就不应该看,现实只能满足眼睛的有限范围,有限范围一扩大人的欲望就不大好控制了。

王福顺说:“其实城市里没啥好看的东西,有一些新潮的东西不断冒出来,有钱的人花钱买一切,没有钱的人想尽一切办法赚钱花。有些东西是换汤不换药,比如说,城市里流行好多东西都是我们乡下传过去,吃上头的蕖蕖菜,城里人叫苦菜,在饭店里一盘卖十块钱,在咱乡下猪都不大想吃。现在城市里人都转换过来了想吃粗粮,说粗粮怎么有营养能降血脂降血糖,女人吃粗粮不容易发胖。二宝接上说:“我知道我知道,乡下人刚有粮食吃饱城里人就吃草哩,乡下人刚用纸擦屁股城里人就用纸擦嘴哩,乡下人衣服刚穿暖城里就想脱光哩,大街上年轻女人净露肚脐眼儿。”李苗呵斥儿子:“花马吊嘴的,从哪里听来?”二宝说:“不用管我从哪里听来,问问王老师是不是这样?”王福顺笑了:“我也听人说过。”翠花笑着说:“是王老师教给你的?”二宝说:“不是不是,姨就别问了。”

大家又笑了一阵。翠花望着远处说:“城市里的乐儿能出花样,还是城市里好活。”李苗接了话:“二宝,要好好的跟王老师学文化,将来进了城也领妈打打王老师说的那种叹号朝上的球。”二宝就大声对着空旷的远山喊道:“我要到城里去!”

那天晚上,王福顺在炕上翻烙饼,睡不着起来抽烟,抽了几支,躺下还是睡不着。他和常小明处不好,和花花处不好,和红艳处不好,和周围有些人也处不好。上下级之间夫妻之间朋友之间,怎么处才能处好?他不会来事,也不愿意学那本事;不会鉴毛辨色,不会看风使舵,不肯违心说话,希望和人相处多一点真诚。结果呢,成了个失败者,和领导和妻子和朋友相处都是个失败者。常小明把他打发到十里岭来,也许给他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去处,也许他只配在这里呆下去。

王幅顺这么一想,脑子里就静了下来,开始有点迷糊了。迷糊中看见了两点星光,星光闪闪烁烁,却愈来愈明亮起来,那是一双眼睛里放出的光,那人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全班年龄最大的一个学生。几年过去了王福顺现在想起来那双眼睛就成了一种痛……星光渐渐消失了,王福顺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