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1945年7月。
那年夏天,天空少雨。满世界夏阳干裂裂的,茫茫田野一片萧杀。一切绿色的东西都在逐步卷曲或变黄,大风刮来时,哗啦啦的,在听觉上很干燥。王月蛾挽着荆条篮子,在山神凹窑垴地玉茭茬根上捡豆角。她在撩拨额前被风梳下来的刘海儿时,看到了风脉山巅上走下来的高头洋马。
小鬼子进凹了。
王月蛾疯也似的跑回土窑。这当口两个孩子:十二岁虎庆和五岁的虎昌正在灶火灰烬中扒拉烤芋头。芋头的香气散发出一股揪心的膨松甜味。王月蛾揪起在灶火旁的虎庆和虎昌扭头就走,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从窑顶梁上挂着的竹篮里取出几个玉米窝头揣进怀里,慌悚悚地和虎庆说:
“东洋鬼子进凹了,你领二子跟娘躲到后山的羊窑内。”
虎庆抬头瞅了一眼窗外,窗外崖头上一纸薄的夕阳,薄淡得失了血性,黄瘪瘪的。他把眼睛耷拉下来,脸上带着迷茫,不清楚日本人进凹了要干什么。
日本人占领中国八年了,来山神凹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从风脉岭上过马队,没有拐下山神凹,从岭头上往太行大峡谷方向走了。虎庆那阵儿在旱水池边张着嘴看,娘一把拽了他藏进了树丛中,等了好长一阵,再看岭头上空秃秃的,马队像风一样消失了。
王月蛾旋风一样把手伸进灶火,在地锅底上摸了一把锅黑抹在了脸上。虎庆抬头看时,感觉娘的脸就像他手里捧着的烧焦了皮的芋头,在傍晚窑洞收聚的光线下闪烁着铁屑的萤光。
走不了了。
王月蛾清楚地听到马蹄的嘎巴声由远而近,心里像掉进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揪住了她的心肺,她感到了莫名的惊恐。
嘎巴声越来越近,在窑门口停下了。
鬼子用刺刀挑开刺槐编结的篱笆,在院当中的枣树上拴了马。
王月蛾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二子虎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小块一小块掰着芋头往嘴里送。王月蛾说:“还吃!”
怕娘夺了去,二子虎昌一把把芋头全塞进了嘴里,两腮鼓了起来,眼睛看着娘。
虎庆瞪了他一眼。这光景就听得门哗啦一声被什么东西刺开了。
小鬼子进窑了。
留了仁丹胡的鬼子眯了眼睛细细地寻了一遍窑洞,最后眼睛停留在一团阴黑处。鬼子的刺刀闪着银光,在窑洞飞扬的尘埃中划出好看的光影。那一团阴黑似乎蠕动了一下,就听得鬼子的枪栓“咔嚓”一声上了膛。
二子虎昌“哇!”的一声哭了,芋头喷了出来。王月蛾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鬼子的目光似乎有了答案,在没有进一步用肢体动作表现之前,瞥了一眼土炕上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粗布被子。这一细微的神情很无意的被虎庆发现了,他跑过去一下跳到了被子上。他们一家人就这一条被子,东洋鬼子想打被子的主意?虎庆不干了。鬼子收了枪,裂开嘴居然笑了一下,仁丹胡歪上了脸的左上方,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快糖递过来,虎庆一巴掌把它打掉在地上。鬼子脸上的笑霎时不见了,一把拎起虎庆,王月蛾吓得叫了一声,鬼子手了松,虎庆垂直地被墩到土窑地上。鬼子用枪刺抖了抖被子,人体沾落在被里上的皮屑像雪一样飘起来,鬼子嘟囔了一句什么,转身从水缸的蓖子上拿了一只水瓢返身出了窑洞。
山神凹,这里离山外有三个山头,凹里人家不到十户,大小加起来不够二十人,孤落落的一个村庄。鬼子来这儿干什么?王月蛾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
鬼子走出窑,卸了马鞍牵了马朝不远处的一个旱水池走去。水池旁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正开着花的老槐树,鬼子把马拴在树上,眼睛闪着光看着水。这一池子水是他几天来看到的最好的满足。他本来不是来山神凹的,在风脉岭上看到了亮,就来了。当下他挽起袖管,愉快地笑着走近水池。那笑容在一闪间包上了晚日的余辉。鬼子弯下腰掬起一捧水,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将一瓢水泼在那匹棕黑色的马的马背上。马抖了抖颈部的鬃毛,打着响鼻仰起脖子很惬意地嘶鸣了一阵儿。
这一声惊动了山神凹所有的人,都贴了门缝看,只见一个留了仁丹胡的人赤条条地在池中上下翻飞,池水苍黄。
小鬼子忽略了天光和山神凹的人。
这是山神凹人赖以为生的旱水池,因为山神凹缺水。缺水的原因是地质结构,由于奥陶系石灰岩分布面积厚度在500米以上,致使地表水难以储存,地下水埋得很深。又因为地处太行山系大峡谷的中部,高低相差1300米以上,坡陡、谷深,河涨而易枯,井深而难凿。县志上记载:掘地三千尺犹不为泉。这里的人就只能靠天上的雨水吃饭。这旱水池是凹里人的活命。王月蛾掀开缸看了看水够娘母仨吃几天。这时候虎庆说:“娘,来看。”王月蛾看到小鬼子正掏出物件儿欢叫着将一注黄水射向池中:“嗷,咯咯咯!嗷咯咯!”一腔怒火填满了王月蛾的胸膛。王月蛾说:“面朝东就是坡,好端儿淫了一池水!”鬼子的这一举动激怒了山神凹所有的人,几乎就在同时,家家户户的门张开了,一凹男女老少举着棍棒朝旱水池冲去。鬼子还没等把那股黄水射尽,一根木棒就落在头上,仰面躺在岸上,围过来的人一阵乱棒,霎时,鬼子赤条条地蹬了几下腿见了阎王。
山神凹的人们抢去了鬼子所有的东西,就在他们拖着鬼子往沟里扔的时候,风脉岭头上又下来一个鬼子。
鬼子是一个一个进山神凹的。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已经很习惯了这样的走动,因为没有什么是他们害怕的。又因为一项任务,他们同时在风脉岭上看到了这个旱水池。这是一个小岛上的民族,习惯于和水会合,过惯了水沫飞溅、浪花欢跳的日子,只要几天没有见水了,就会好想好想。
鬼子发现了一群的男女往村里跑,他大叫了一声:“八格!”
山神凹的人没有停下来,乱了阵脚一样跑了起来。鬼子朝天放了一枪,四处奔跑的人叫喊着停了下来。鬼子把他们集中到旱水池边的一块空地上,发现了对面院子里的那匹东洋马,踮起脚尖尖顺着一溜血迹看到了坡地上躺着的鬼子。鬼子望着鬼子,牙齿咬得嘎巴响,恶狠狠地举起了刀,手起刀落,一个山神凹人就地滚下了旱水池。一个,两个,三个……霎时,山神凹的人的头就像滚冬瓜一样滚到水池边停住,人头张着嘴,瞪了眼,看旱水池,水池沿儿上有一片血散开,像三月桃花开得红艳。
整个过程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山神凹的人甚至没来得及反抗。
倒是畜生受了惊吓挣脱了缰绳长嘶一声蹿出了出去。
杀红了眼的似乎不解恨,挨了家搜索。
为了两个孩子,王月蛾没有出窑。这当口,一股被滚弄得潮腻腻的血气由远而近串进了窑洞,王月蛾心火燎燎地蠕动起来,她明白想不到的事情来了。她把两个孩子打发到地窖里,她说:“记住,什么响动都不要出来!不要哭,饿了吃萝卜、芋头。”
石板扣上时漏了一丝儿天光。
王月蛾看到有一个人要走过来了。
一个东洋鬼子。
王月蛾从缸后抄起了一根顶门棍,猛一顿,立在了鬼子面前。
窑门吹进来一阵凉风,王月蛾感到后背上有蚯蚓在爬动,同时也感到小腿肚子酸困麻刺刺地正朝她的上身漫,双方对峙着。僵持像悬桥样搭在王月蛾和鬼子的目光之上,他们每眨一下眼,那僵持就摇摇晃晃弄出一些惊心的响动来。
僵持比死亡痛苦几倍地消耗着她的体力。王月蛾不敢先动手,因为,那柄战刀闪着银白色的亮光。
鬼子仔细眯了眼睛定定地看着王月蛾的脸,似乎看出了什么内容,就有了念想。欢快地叫了一声,上前想拉过来王月蛾。鬼子想拉王月蛾过来干啥,王月蛾明白,鬼子更明白。王月蛾为了给自己壮胆,手里的棍有力地晃了晃,然后用力打了下去,因用力过猛,顶门棍子打在窑门上,碎成了几节。一刹那里,王月蛾看到鬼子的军刀卷起了很厚的刃,豁豁溜溜,那刀尖儿滴着血一下子插进了她的肚子,王月蛾瘫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天色苍白,一纸薄的晚日也不见了,半空的血气麻麻乱。东洋皮靴的嘎巴声从凹西走到凹东,之后,两匹马一个鬼子离开了山神凹。
虎庆和虎昌在地窖里看着天光的漏暗了又明了,有阳光拉丝一样落进来,突然的天光就又暗了。什么声音也没有,虎庆对虎昌说:
“二,咱出。”
他们爬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天上聚过来一块很厚的云。走进窑内,他们看到了娘躺在地上,肚子漏出了一团曲里拐弯的东西,血干瘪瘪地在土窑地上发着暗红。虎昌大叫了一声:“娘—”
浑身像筛糠,张着个嘴说不出话来。
一场暴雨从天而泼。雷神喊叫着,将地面上山神凹人的死人血聚集在一起流向旱水池。
山洪从风脉山头上蜂拥而下,兄弟俩顶了雨往山头上爬,他们想翻过岭头到后柳沟找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武嘎。
雨下得太大了,红胶泥路胶去了俩兄弟的鞋,他们返身回到了窑垴顶的一个给牲口铡草的窑内。虎昌瑟瑟缩缩拉了哥哥的手,他的手像火炭一样烫,虎昌说:
“哥啊,冷。”
虎庆返身抱了他躺在谷草上,感觉自己是抱了一团火,吓得站了起来,用谷草将虎昌盖起来,一边盖一边说:
二,不要吓我!二,不要吓我!
清鼻涕和着泪水一把一把甩在地上。天黑下来时,雨有些见停。虎昌开始呻吟,到后来渐渐变得安静了许多。窑内漆黑一片,虎庆的眼睛望空了,落落寞寞的沉寂便哐当一声砸在了他的心上。只一下,他才灵醒到一凹人就剩下他弟兄俩了。他心里满天满地空旷起来,死寂和牺惶像突然降下的深秋一样弥漫了他全身:
“娘——娘——娘——”
这一声紧一声的黏稠的叫声把山神凹的脉气似要冲荡出来,一些窑檐下落脚的鸟,冷丁儿乱飞,这时,就有回声传来:
娘——娘——娘——
虎庆一觉醒来时,天麻麻亮。雾气积聚在山神凹内,他扒开谷草叫了声:
“二,二,二——”
虎昌无声,已在半夜里断了气。深灰色的山蒙上了浅白色的雾,他的呼喊声像麻绳一样断了下去,心里轰然一声巨响,仿佛窑将倒塌,他疯了一般朝后柳沟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