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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过光景(6)

一早,孝良村要起风了,风在后山的豁口处徜徉着。半上午悠过来一疙瘩云,那云很黑也很厚,雷声隆隆地击过来,暮秋的温气,和着熟烂了的南瓜的清香,一些尘土倾起,那风眼看着就大了。街心的老槐被风刮得哗啦啦作响,细碎的叶片蜜蜂似的乱飞,接着雨就来了。大雨乱泄了一阵子,平地不一会就涨起了水。

耀亮在自家的大门道里一直看外面的形式,四轮车上的玉米已经装好了,怕雨下,上面铺了雨布。雨大时敲打着雨布,纷乱敲击的雨,相互摩擦,相互碰撞,相互扭结,一时间隆隆爆响。耀亮没有表情地看着,似乎雨与他有关,又似乎与他没关。

苏红在床上撅着屁股看窗外,雨下得大了,她想喊耀亮回屋里来,玻璃隔着音,外面什么也听不到。她手里握着七百块,是给耀亮准备赔人家撞塌茅墙的钱。这七百块是从丽丽两个月前寄回来的一千块中取出来的。丽丽说她在一家幼儿园当老师,幼儿园的老师工资高,一个月往家寄两千,供弟弟读师范用。苏红蘸着唾沫星数钱,数着数着就哭了,苏红心里的滋味没有人能体会得到。她始终不相信那个碎得没有一块完整指头的女子是自己的丽丽,那有多大的仇啊,丽丽不会遇见那样的下得了狠心的人。一只鸡被什么动静惊扰了一下飞上了院墙,墙根下的鸡也密密麻麻地飞上去,接着又飞下了院外。隔着雨帘苏红想,鸡是被雷声吓着了。鸡们凌空飞去时,那雷声就在半空中吊着,鸡为啥冲着雷声而去?在仔细辨认,发现耀亮手里拿着一根长棍,那根棍颤悠悠悬空在雨中,耀亮是看着鸡难过了。那根长棍戳着跳上飞下的鸡们。苏红屏息感觉着屋外的动静,那根长棍抖动着,雨大下着,仔细辨认,看到耀亮的脸干啦啦像硬纸一样毫无表情。鸡们站在墙头上,雨淋得它们站不稳,翅膀展不开,耀亮跑进雨中,长棍伸上墙头,鸡们翻阅过了院子外面。一串闪电带着呼哨,那雷声坠着那呼哨炸裂了。难道耀亮知道了什么?自己的从前?“鸡”一个对歌厅小姐敏感的叫法。苏红的脑子“嗡”的一下炸了。心咚咚跳着,她跳下床站在门口,她想问问耀亮为啥要对鸡生气?可她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心灰冷冷的打了个哆嗦,返回到床边,失望是可以想象的,无数个问号,无数个答案,此时她的脑子里不知道从那里开始。当老公家喊她第二次去验血,她认为他们是扯淡哩,没能力破案就说没能力好了,偏偏说要讲科学。苏红既然不相信那女子是丽丽,所以她也就不想配合他们。她说是李宽成的,你们公家人不是伙穿一条裤么,说丽丽是李宽成的不丢人,咋说也是村长哩。她不能说闺女是那个人的,人家结婚生子,这事儿容易叫人家家庭闹不和。何况,说是李宽成的,李宽成就得出面想办法,就得捂着这事。李宽成不是好东西,我闺女没了,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闺女是你李宽成的,套牢你,叫你再都不敢在孝良村蹦高。

鸡在大门洞里探头探脑,耀亮照着鸡们踢了一脚,又踢了一脚。乌云低垂的铅灰色天空,雨依旧下得急迫。苏红不怕耀亮,就怕孝良村人猜测她从前在外面做“鸡”。不是苏红脸上没有光,是韩家的后人,儿子的未来要叫人笑话。男人活在世上宁叫人恨也不能叫人笑话。苏红转过身不看窗外,火炉上的水开得急冒热气,她双手捂着那热气取暖。

苏红想木匠王伯当。

想他的时候坐在床上越过院墙看南山。南山外是乡,那个该自己打理的店铺叫人家占了窝。不知有多少回,是风轻轻喊醒了她,风比手指还要温柔,抚摸的方式像是一阵气息,那么和缓,搭在她的肩头,却让苏红感到一个人与她靠得很近。那个近便是她的女儿丽丽。她的记忆里一直保留着那夜的花香,在花瓣上停息的瞬间,王伯当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印痕。爱还在,只是守不住了。那夜,苏红和王伯当喝了很多酒,在花丛中,王伯当像嫖客一样充满了仇恨在她的身体上嘶喊,她愿意他蹂躏。她甚至用尽了一个“鸡”对嫖客的妩媚来勾引他蹂躏。月明在树梢上挂着,浓叶中露出的屋瓦灰亮灰亮的,身下的花是迎春花,她把自己脱光了躺下,春天的风刺不疼她的心,她想用身体的疼唤醒自己。迎春花的枝蔓刺得她疼痛,她就想寻找痛,她这一生因为贫穷,疼痛已在她心里成瘾。苏红说,你看着我,看我的柔软能不能留住你的心。一个很本分的,勤勤恳恳过日子的人,一个木纳的把一切看得很重的人,一脸汗水,一脸泪水,俯在她身上。苏红流着泪说,我站在街道上看人,我找不到幸福感,没有一双眼睛关注过我,当关注我的人走近我,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什么,我是一个体态丰满,面目干净的人,我也知道劳动是幸福的,在城市里面对家里的贫穷,我的双手战胜不了我的身体诱惑,我的身体比我的双手更能赚钱。我没有想到我的结局会是这样,我把自己完全的给你,你这一辈子可能不会也不想见到城市里的“鸡”,我告诉你,我是。你在一只城里“鸡”的身体上发泄吧。

月明悬在山顶上,不动。月明长久的驻足而没有移动使苏红疑惑,爬起身来,仔细观察,才发现“月光”是屋顶吊灯灯光,她穿戴整齐躺在床上。一张李宽成的脸,像一泡牛屎被屎壳郎蛀得千疮百孔。苏红坐起来许久不说话,我是这样的女人,他果然丢掉了我。谁害我成了这样的女人?她问李宽成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李宽成告诉她,是王伯当把她背来的,说酒喝多了,要我把你送回家。

“那他为什么不送我回家?”

“你家不该是他那传统人去的地方。”

那是一眨眼的功夫,苏红感到羞耻,感到细细的惆怅与后悔,现实让人生有了某种凭据,苏红发誓一辈子不见王伯当,不见!

昨天的一切都是贫穷的臆造,李宽成的幻想罢了。苏红逃出队部,没有什么能给她安慰。她咬着嘴唇在难过中走回家。

雨似乎下小了,苏红听见耀亮发动车,她突然发疯地跑出去,跑到驾驶室旁,把手里的钱扔进去。苏红没有看耀亮的脸,她就像一只真正的鸡一样,不幸成为一个在人们截获中被抓捕的活物,她只能用曾经受伤的伤疤去感觉社会,一种无法摆脱的求生的自卫方式,苏红甚至想,我是鸡,可我养了一个有教养的闺女。她坚信丽丽还活在这个世上。

雨住之后,李宽成领着两个人来到苏红家。他们也许是看着耀亮的四轮车出村的时候才决定来找苏红。苏红从李宽成的脸上看到了恶梦降临。苏红想客人来家时应该做些什么。去厨房里倒两碗水,拿烟,让坐。她没有给李宽成倒,李宽成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苏红扭动的腰身。其中一个人为了缓和当下的气氛站起来走到墙上的挂历前,那是一幅色彩无比鲜艳的挂历,挂历上是县城的风景,县城的街道比苏红当年拓宽了许多。那个人翻阅挂历的手停住了,两个多月前的某一日,苏红在上面写了一行字:和闺女通话,闺女说她想回家。这一天她没有音信了。那个人看了苏红一眼。李宽成一直在笑,无端的笑,笑得苏红很恼火。

其中一个留寸发的人说:“当下没有外人,我们来的目的是告诉你,那个被害的死者不是李宽成的闺女。那么,她是谁的孩子?你必须告诉我们,因为人命关天。”

李宽成笑得很直接了,看着苏红说:“我说不是我的,我和你没那事对吧苏红?”

苏红的恼火渐渐的冷切了,使她感到世上的东西怎么这么没有意思。鸡们在院子里走走停停,然后直起脖子四下张望,她听到屋外的树上有乌鸦在叫,接着是扑翅的声音。苏红觉得李宽成也听到乌鸦的叫了,那张脸抽了一下,抽出一脸死难看。岁月错综得叫人无奈,她并没有回答李宽成的话,对着两个便衣警察,苏红先是撩了一下前边的头发,这些并没有掩饰的意思。雨住后的天边红得像血,太阳要出来了。

苏红说:“既然不是韩耀亮的,也不是李宽成的,那个死去的闺女不是我的丽丽。”

一屋子人惊讶了。

先是李宽成急起来。

李宽成说:“我和你闺女没有半点血缘,你该知道,你这么霍乱人心,你是要毁了我的声誉。”

苏红说:“人分亲疏,一个死人身后都有一长串在世相联的人,到末了,死的死了,不想死,纵有千般不舍也死了,我一生把自己给过两个人,一个是她爸韩耀亮,你们硬要说不是,那另一个人就是你李宽成了。”

“胡说,胡说。苏红你不能害我呀!当闺女时候你可是在歌厅干过的。”李宽成急了。

苏红说:“你没有逛过歌厅,你怎么就知道我在歌厅干过?你是经过组织推举由村民选举出来的共产党干部哩,你去那歌厅做啥!”

把李宽成弄了个尴尬。

“呵呵,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足为凭。不足为凭。”

苏红对公安上的两便衣说:“那闺女不是我的丽丽。你们走吧。”

两个便衣警察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宽成求助地看着他们。

苏红说:“一辈子和土疙瘩打交道,耀亮把公家的事看得很重。他知道不是他的闺女,十八年养大的心头肉,你们叫他怎么割舍?李宽成当村长,做事灵醒,如果我丽丽还活着他就不是丽丽的爸。”

其中一个便衣说:“你不想知道你的女儿生死吗?”

苏红说:“如果她还活着,她终究要回来。如果她死了,她爸韩耀亮会寻回她的尸骨,而不是你们公安。”

一切不能如期下去,李宽成领着他们走出苏红的院子。

李宽成说:“那闺女真的不是我的,你们要相信?”

两个便衣一起回答:“肯定不是你的。”

“怎么能证明不是我的?”

“事实已经证明不是你的了。”

“可苏红说是我的。我不能告诉世人不是我的,那样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等于是告诉世人我们有一腿。”

“你为什么要告诉世人呢?”

李宽成想,是啊,我为什么?可不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就都知道了呢?

苏红一个人在屋子里,面对强大的恐怖她有点胆怯。黑暗在她即将崩溃的身体里,她醒着,醒是孤独和绝望的眼。她走到墙上的挂历前,她讨厌这个挂历,它把流动的时间静止了,它竟然能把时间的真相隐藏和固定在每分每秒里,她一天一天走过来,时间让她回不转头,它和时间合谋欺骗一切。她返身从抽屉里取出剪子,然后再一次朝墙走去。苏红多么想忽略从这一瞬间到那一瞬间过渡的的每一个细小的稍纵即逝的时间,像从前一样,过日子,有牵挂,有自得,有争吵,可日子过得踏实。眼前她的心疙搅得难受,时间永远叫她回不到了从前了。苏红狠命地拽下挂历,她开始剪碎这些色彩斑斓的挂历,这个留下她疼痛的城市,她高兴看到那上面的风景碎了,只有剪碎那些风景,她看不到她才不会去想它。剪啊剪啊,那些剪碎的纸片上沾着苏红的泪,纸片纠结在一起,她开始下意识地喊着丽丽的名字。丽丽丽丽丽丽丽丽,妈喊你回家,丽丽丽丽丽丽丽丽,你听妈给你讲。妈当过鸡,你在妈肚子里坐床时,你是正经人家的闺女。你的爸他懂手艺,他懂得用一双手养活自己,自己的家。年轻时候你的爸他走乡蹿村给东家做柜子,给西家做箱子,他的技艺好,活儿做得精细,一道河上下的村子都有他做的箱子、柜子、桌子。那时候,他做活工钱是从来不收的,顶多是吃两顿饭,谁要提说工钱的事,他就拧身走人。当年你姥姥家求他来打柜子,那时候他认识了妈,妈缠着他叫他教妈学锛、学刨、学锯。他说女人天生不能干重活,女人天生是吃轻闲饭的。妈看下他了。他看不上妈是对的,妈做不正经的营生,放纵放弃自己的尊严,妈从那些人手里接过那钱的那一瞬里,妈就会闪过他的脸,妈丢脸啊,妈是放弃廉耻了,在妈的身上没有廉耻,钱不廉,所以没有耻。有许多东西,丽丽,你没有体验过,你才十八岁,生活不会重复,你的十八岁多好,师范毕业,去城里打工,你说你去时就被幼儿园招聘了,你给妈真争气了。你已经用你赚下的钱养活家,你的完整的家,有爸有妈有弟弟的家,每次回家,送你走,妈都要领着你走过村街,我的闺女,我养活的闺女多优秀,在城里当老师,比起那些在城里饭店当服务员的闺女来,丽丽,你让妈光彩了。妈要停留在从前,停留在丽丽的从前,从前多好,欢声笑语的一家子,正经人家的一家子,有儿有女,比那些只有一个娃的人家,咱们一家子多幸福。

门外有什么东西在吵闹,苏红站起来看外面,是一只猫惊吓了地上的鸡。苏红想,明天从窝里直接逮了鸡去卖了它们,她听不得这叫声,她也不想叫耀亮再见到听到这叫声。苏红点燃地上的挂历,一股烟冒起,幽蓝的火苗慢慢的串起来,是压了塑料膜的纸,那些高楼大厦翻卷着燃得很是欢快。苏红把那些燃尽的灰扫干净,倒灰时看到天空晴了,天老爷喜怒无常,说闭眼说睁眼都由着性子,天老爷啊,你可看得见我的丽丽?

苏红坐在门墩上想丽丽的小时候。丽丽不是女娃性格,小时候就是家里的淘气包,常和男孩子一起钻进黑泥地里,觅雀蛋、摘人家的果子。有一年秋天往谷子地里的羊肠小道上,路两边长满了庄稼,苏红挽着篮子往谷子地里,突然的有一个人吼了一声:“站住,拿出买路钱!”苏红吓得打了个趔趄,回头看是自己的女儿丽丽。那小脸满怀快意,若无其事地指挥着一帮男孩子扬长而去。耀亮常说:“女儿性野仿男娃不吃亏,随你的性子,一点都不随我。”苏红每听耀亮说这句话心里都“咯噔,一下,可苏红知道,女娃有这样的性子不吃亏,或吃了亏不服输,也不好。女娃的性子要柔软些,给自己留条后路,算是给自己的将来搭个桥。好歹毕业后丽丽去了幼儿园,好,苏红高兴,幼儿园的孩子们能改变丽丽的性格。苏红养过两个孩子,她知道孩子的脸蛋上写着快乐,大人笑,孩子笑得更欢,眼睛骨碌碌转,没有几分耐心是带不了孩子的,正好磨练丽丽的性子。可失踪的这些天里,为啥老公家说幼儿园没有见过有丽丽这样一个女娃呢?苏红心里突突跳,可就是不想去想那个被碎了尸的女人。苏红不想了,回屋子里收拾家务。扭转调转都是女儿丽丽的影子,她努力去想李宽成的脸,韩耀亮的脸,王伯当的脸,那些脸轮换着抵消丽丽的影子,过日子不能含糊,是个人,活着就不能为了自己,就算丽丽再都不回这个家了,这个家得存在。活人不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装着从前的日月,从前的好,从前是一家人,谁再说丽丽失踪的事,她决定告诉他们丽丽有音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