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民间的东西消失了,而我对消失的东西一直心怀敬畏。当我知道故乡大年初一依旧保留着送喜神的习惯时,面对无论是现实的故乡,还是精神的故乡,我均无法不泪眼相看,我知道,无尽的朴素和无尽的繁华,与长存的良善一样,一定有,永远都在故乡。
故乡的腊月天里充满了年味儿。年的盛典是故乡人用脚力和体力走过来的,就算是一年辛苦,走到年前了,该磨豆腐了,该杀猪了,该宰羊了,丝毫不敢含糊。村庄被年味儿罩得雾气弥漫,这样的热闹是时刻与别人的生活紧密连在一起的热闹,每家每户都把年看得很重,这种周而复始的热闹,是稼穑父母春播冬藏的盛大典礼,是人生五味甘苦的春华秋实。
年味儿的腊月天让大大小小的人儿看上去充满了期待。从腊月初八给灶王爷上了腊八粥开始,人们就开始掐算着年了。腊八粥是想甜住灶王的嘴。吃了人的嘴短,这样,灶王爷才好,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故乡对“年”高度的热情,从腊八粥开始,让大人和孩子们日夜思绪难宁。腊月十几,家家户户都蒸上了,白的馍,白的十二生肖,黄的米团子,炕皮上的席片放着面板,揉了缄香的面一团一团的懒在案板上,炕围上贴着的报纸是去年的某一天,挂历画上的穿泳衣的女子美丽饱满,炕横头的锅台上蒸笼里挤出了热气,灶膛里的火苗蹿出来,谁家的女人喊道:“今年的馍馍一定蒸开花了,看这火欢死了。”带了铜顶针的手指在蒸锅盖上拍拍,一锅的好生肖出锅了。年把一双油菜花般黄花闺女的手过成了屋子里的糟糠之妻。腊月二十四扫除,风把去年的尘土刮走了,年近了,真近了啊,年轻的孩子们希望年再近点,恨不得天天过年,过到恋爱季节。
离年近得只有一天,三十黑开始请祖宗了。解放前,官员可以兴建家庙,寻常人家祭祖,会在厅房或正房墙边摆一条长几,几上放置先人牌位,这些牌位均有木质外罩,并以镂刻为装饰,木罩内的木板上以正楷字体书写着自家祖宗。敬祖宗后开始贴对联,放鞭炮。年夜饭是老百姓一年中最丰盛的家宴,除了酒肴山珍、猪肉粉条,还有生活中说不尽的酸甜苦辣,道不完的儿女亲情。守岁守到五更天,给菩萨上香,放第一声“开门炮”,故乡的年就像炒豆子一样把年炒红火了。
初一五更天,家家院子里燃着明火,孩子们围着火堆嬉闹,大人们开始敬神。耕读传家的乡人首先期望牲畜健壮,田里无病无灾。他们一早要拜的是五瘟和五谷神。读书自然盼望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在校读书的孩子们跟随大人手捧一把香去夫子殿和文昌阁,其中,文昌阁内供奉文武主考一应俱全。乡间寺庙都是多神共处的,孩子们一一磕过去,所有的神拜过了,一切依顺神佑,去年的不快、顾虑都被洗涤得干干净净,来年有福了。乡人信奉求什么得什么,尤是大年来临,仁慈的神会眷顾他们的未来。
大年初一上午,迎喜神的开始。从大队的仓库里取出闲置一年的铜响器,年轻后生们嬉笑着敲响了第一槌锣,“台台,大大,仓!”听见锣响的人们心一下子开了,家家都往篮子里放置牲畜要吃的东西,其实也是人吃的东西。各家各户往出赶牲畜,迎喜神。迎喜神迎的不是哪门子神仙,是乡下人的五畜六禽,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一个活传统,也是关于生命的事情。
一缕炊烟,几声五畜六禽的叫声,人就有了活下去的精气神。五畜六禽和人一样,一年开始了,一年的开始是简单、自然,也是喜庆,五畜六禽一年给人带来了福,人也要敬重五畜六禽呢。年三十晚人们吃了岁饺子,大年初一就该五畜六禽吃“岁”了。家家户户把五畜六禽赶到一个大的空地上,篮子里装了最好的吃食——腊月里蒸下的白馍。人围了五畜六禽,有打响的开始“咚咚呛,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呛!”很有节奏地敲。原先的时候是细吹细打,现在的人活得都粗糙了,能拿得起细活的不多,乡下人把弦乐叫细乐,把锣鼓铜镲叫粗响儿。迎喜神等于是大年初一和五畜六禽一起过年,故乡人敬重它们都是一等一的壮劳力呢。乡下人相信,磨难会在五畜六禽中激起残忍,而人的心间就应该唤醒良善,良善是所有有生命活下去的光明。大地上布满了具有魂魄的事物,牲畜、山水、土地、风、雨、雷、电等等,这些事物选择了与人相亲相爱,人更应该毫不吝啬地用亲爱把一切生命的激情点燃。
“过年迎喜神啦,五畜六禽一家人啦,一保田地,二保钱财,三保平安,四保喜神,五保祖先,六保太平,千年保富贵,万年保儿孙呐!”
嗵!啪!
年味儿真足了,抓一把,浓稠得确有几分手感。
珍重这个好时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