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杂果生树,群莺乱飞。应北岳文艺出版社邀请, 8月26日下午,我赶赴太原访见日本现代文学翻译会成员栗山千香子女士。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与日本女性面对面平等地交流和沟通。
北岳社的宴请晚餐,我就坐在栗山千香子身边,她穿一件甘草色的中式上衣,脸颊挂一缕发丝,很婉约的笑,曾经的美丽延续到当下,眉宇间居然有我几分似曾相识的味道。她的汉语说得纯正,话语不多很注意听周围的人讲话,喉管里发出“嗡嗡”的长短音,表示赞同或肯定。吃饭的声音很轻,起来敬酒的脚步也很轻,回到座位上几乎轻得让我不敢扭头再去仔细看她。因为习性与文化的差异,我们的人大声讲话,她与整个气氛格格不入。饭毕起身回酒店,下车的一瞬间,我看到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衣服的下摆扬了起来,在夜晚的路灯下划出一道弧线来,她轻轻按下一角,迈着小碎步以穿和服的姿态迈上台阶没入玻璃门中。我与她转身回眸的目光中对接,那温柔中透着安静的眼波,有一种深刻的穿透力。她说:“十分钟后到我房间喝咖啡,可以吗?”
利用十分钟的空挡看栗山千代女士送我的资料:栗山千香子是日本中央大学法学系教授,日本现代文学翻译会成员之一。日本现代文学翻译会是一个民间组织,成立于上世纪80年代,其活动宗旨是以现代中国(文革后)优秀作品为对象,通过日文翻译,推介给日本读者。翻译会的主要成员是在日本各大学从事汉语、中国文学教学工作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人员,该会还办有一本叫《中国现代文学》的杂志,这是目前日本唯一仅有的专门翻译介绍中国文学的定期刊物,创刊于1987年,由于经费等原因,2005年停刊。翻译会的新成员经过近3年的努力,于2008年复刊,主要翻译介绍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全年两期,现已出第六期。这本刊物没有官方投资,只是翻译会的成员通过多方渠道筹措。其发行和阅读对象为:中国文学专业学生、研究生、研究工作者;对中国文学有兴趣的普通读者,在日本国内主要大学图书馆收藏。
栗山千香子是该刊主要译介者,她曾于80年代留学中国北京,学习汉语文学,由此开始致力对中国文学的研究和翻译,尤其是她数年来孜孜不倦进行闻一多研究,相继发表了《闻一多〈死水〉的节奏》、《闻立鹏氏会见记》、《浪漫与挫折—青岛时代的闻一多》、《闻一多的两首“鬼诗”》等论文,为在日本研究与宣传闻一多做出了可喜贡献。近年她专心译介中国当代作家,陆续翻译了史铁生、迟子建、述平、徐坤、蒋韵等作家作品,为日本读者了解中国当代文学起到了积极作用。
我实在难以想象,如此的当下,一个看起来很单薄的女人,居然在另一个国度里孜孜矻矻研究和翻译中国的文学,她所做的事没有任何功利性,只是出于热爱。惊诧之余,我不由得对她肃然而敬,同时也感到文学在当下书写还真有无从抵御的力量。
房间橘黄色的灯光下,栗山千香子过滤咖啡,她的身影始终是前倾的。偶尔她会笑一下,笑得灿烂也很真诚。之后,我们坐下来开始交谈。
栗山千香子说,中国是她心仪的一个国度,始终有她不能忘怀的情结。谈到汉语,她说汉语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语种之一,汉字是世界上唯一仅存的以象声、象形和表意为特点的文字。我说,以中国自身的汉语建立中国自身形象的文学,有着中国人存在、生命、思索、体验或阐释的最美好的景象。她颔首赞许。讲到中国的饭局,她说,太浪费了。讲到中国的变化,她说,80年代在北京留学,那时候感觉中国真大,再来中国感觉中国变化真快。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的国家,我进入你们每人个体的房间都很讲究,而屋子外面却很不卫生?我们的交谈有些漫无边际,也有些杂乱无序,有不明白的意思她反复来问。我说,日本的新闻怎么评点中国?她说,第一大概是说中国的食品有问题;第二大概是说中国的海域,还有呢?噢,是讲中国的教育以及中国说日本是侵略者。我从她选择讲话的口气中,感觉到日本对中国的态度。我们的交谈渐入佳境,谈到盛唐和爱情时,有了共同的感觉:盛唐的爱情收拢来就是“珍惜”二字。讲到中国的作家,她说:她很喜欢史铁生和蒋韵。他们身上散发出一种儒雅和娟秀的味道,很叫她回味。
她指着我的小说《狗狗狗》问:“怎么起了个这样的篇目,好像在骂人?”
我笑说:“单从字义上讲有双重意思,一是骂人;二是疼人。比如说‘狗东西’,被调动得情绪高涨的背后有怨恨,比如‘狗狗’,大抵有疼与爱的纽接。”
她抬起头很认真的问:“你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怎么会有那么痛切的感受?”
我说:“关于那场战争,前辈的历史已经融入我的血液里,这不是教化的结果。我的祖爷祖奶们所经历的远比我小说反映得残酷、血腥。也许那只是先祖的仇恨,但是,作为他们的后代,我有责任和义务将他们的苦难写出来,当然,我有自己的爱憎。——你对那场战争怎么看?” 我反问。
她说:“是大和民族的丢脸!”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她没有把要说的话继续下来,或者说不知该怎样来表述。
一个不同于别国,有非常复杂的敬语系统的日语,不只单纯是表达思想感情的工具,而且是延伸观念的表示,交流双方的身份地位、相互关系乃至所持态度都有极严格的规定。语言承载着一个民族的精神风貌。日本不同于别国,好像有一条不成文的律令,它比法律更严格规定着人们的情感、思维乃至行动。可惜直至今日,许多人只看到日本的经济,没看到日本人的精神。
我说:“中国和日本同文同种。”
她说:“不是的。”
我说:“当年日本军队进入中国,你们的长官就这样讲的。”
她从喉咙里长长的拖出一个“嗡”音来。接下来说:“你还是不明白日本。”
我突然想到:日语里“悲哀”这个词同“美”是相通的。因为美,所以悲哀。那么我们呢?因为悲哀可以美吗?我哑然失笑了一下。
我说:“一个不足中国一个省大的小国,居然两次荷枪实弹,踏上面积位居世界第二泱泱大国的中华大地,原谅我,我是不明白。”
我是不是有点咄咄逼人了呢?我与她谈话是不是不该加上历史的长镜头?这是不是显得有些不尊重呢?
我换了话题,说我喜欢日本的樱花。栗山千香子微迷着入神般眩目的喜悦,似乎满眼都是樱花。4月份日本的小学开始上课,4月也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孩子们背着书包从开满樱花的树下走过,美成为一种定格,不依不饶地刻在了日本人的脑海里,萦绕又萦绕着。她说:“日本人对樱花,带着宿命的美感。”
青白的天际,薄雾丹云,樱花在暮春里落下,绯红、短暂、迷茫,樱花树下着和服白袜木屐细步的女人,那是进入浮世绘,埋下一把美术史艳骨的呀。我再一次看栗山千香子,她的双腿始终并拢着,而我则翘着二郎腿。美只是一个细节,我真的缺少日本女性透彻入骨的静和之气,那是脱尽脂粉和尘俗气、净静得有禅味的清幽之姿啊。
暗里的赏读和明里的较劲儿是无来由的。
我们还谈到福泽谕吉这个人,他的头像就印在一万日元的纸钞上。日本的昌盛和他在明治维新时代提出的科学文明有太大的关系,他是日本文明之父,也是日本精神的象征。
“日本的昌盛和日本的明治维新时代有很大的关系。一个岛国,资源贫乏,地震多发,曾经遭受了两颗原子弹的战败国,在不足半个世纪就跃居世界强国,为什么?”
栗山千香子说:“在自尊中养肥了努力的意志。”
别有意味的一句话,让我沉吟良久。
栗山千香子是一位精神上自给自足的女性,是非善恶有她自己的判断标准,她会认真地倾听你的述说,但不会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你。这就是作为日本女性的栗山千香子。
我邀请她有机会来我的居住地长治走走,我告诉她文明和洁净已经从这个城市的细部开始了。她浅浅一笑,说:“会的。”
道别的时候,我说:汉语是最适合文学的,特别是所表达的语言。汉语和文学感谢你!
她站在房间的门口等我开了房门很小声地说:用汉语写作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