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水带走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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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隆升起的季节和花朵

高处,可产生畏惧,可生出渴望,可满怀激情。高处,可成就一个世界,可给万物以自由的生长空间。当我面对高处时,它的美让我猝不及防。

山西长治沁源县的花坡和山西晋城沁水县的历山舜王坪,它们的海拔高度均在2200米至2500多米的高处,因为地形海拔高度超过了2000米,所以,地貌发生了变化,山顶象一个巨大的花房,漫铺开去的绿,那些花们水汪汪地开在绿中央。同在一个纬度上,它们在气质上接近雄性物种,花开时带着呼啸的声音,在视觉上艳丽璀璨。如此多的花,如此多,它们给我超越任何想像的喜悦,促我以丰富的生命力让我智悟,放下欲望,让精神体验到富丽、饱满和丰盈。

在地质学上把这种地貌特征称作亚高山草甸区。亚高山草甸区的地貌风光与平常所见到的丘陵、山区风貌大不相同,不仅地貌发生了变化,而且植被草木的种群类也发生了变化。一望无际的草场生长着大量豆科植物和菊类植物,进入每年夏秋季节,没入膝盖的山坡像一幅巨大的织锦铺陈在大地上。

沁源的花坡高山区是晋中绵山的最高处,属于太岳山脉。太岳山脉是位于山西中部的一座状似“丁”字形的山脉,全长约四百多公里。沁源位于太岳山脉的中部,即“丁”字拐角内的中心。太岳山脉东起沁源东北与沁县交界处的老爷山由东向西,延伸沁源与平遥县交界处的摇头山(又称羊头山),典籍中称“谒戾山”。再向西与南北走向的绵山相接,之后山势拐而向南,形成一个“丁”字拐。绵山是介休与沁源交界处的一座大山。以山为界,山的西面为介休,山的东面为沁源。再向南延续,太岳山脉中段为沁源与灵石县交界的石膏山和沁源与霍州市交界的霍山。绵山、石膏山、霍山这三座山是太岳山脉的主脉,是太岳山最高最险峻的部分。其中最高处为绵山上的茶房岩,海拔高度为2542公尺。从绵山到石膏山和霍山,南北长200余里,形成一条处于三晋大地中部的天然屏障,为山西中部的一处险胜所在,可谓“天工峻极”,卓然隐压三晋之中。其间,沁河在山脚下环峰绕山,亦可谓是“表里山河”。绵山历史上有一个不可忽略的人物,晋文公的臣子介子推。史说晋文公在外逃亡十九年,介子推一直跟随,并且在炊断粮绝时,把大腿上的肉割下来煮了肉汤呈给晋文公养精。可惜晋文公登上王位后一时忘记了。君王的忘记于臣下来说是痛入骨髓的。介子推在颜面上等不得了,背了老娘到绵山中隐居。山水间藏身,他想不通为什么付出后的回报要与他擦肩而过?“晋文公”不应该是孤立而生的,围绕着他的一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一个洋溢着宿命的结果,等晋文公发觉了自己的错误时,他不是自己前往承认错误,而是派人来山中寻访介子推。介子推多么希望伟大的君王能够亲自前来,他也好挽回一个臣子劳神劳肺的付出。阴差阳错的一个错误,偏偏君王的颜面也很重要。一道圣旨,惜墨如金:放火烧山。火海中介子推与老娘烧成两具焦尸。史书中有不少记载,大都是称赞介子推的耿直和不慕名利,把他和楚国诗人屈原相提并论,称作“北推南屈”。写史的人是荒唐的,让后来人误解,使人们无法正确走上一条明辨是非的道路。既然欲望已经不能够满足了,那么你为什么不放下架子执着于做点什么?一定要让受苦的老娘陪你搭上一条老命?我不喜欢,不仅是因为他的死亡没有世俗的常态,更因为,山水都不能疗疾,甚至不愿堂堂正正活一个普通人的人!活着真不如死去。

沁源与霍县的交界在霍山主峰的东侧,属于沁源地界的山,有一座山叫灵空山。我冬天上去,草木已经凋枯了,只有松树常青着。据说,灵空山是唐懿宗第四子出家圆寂之地,山中有千年古刹圣寿寺,有与历史上有名的唐王李世民,宋太祖赵匡胤,名将杨继业等有关的人文传说和历史演绎。我坐在冬日阳光晒暖的石头上感觉了很久,想,山的隆起是为了山高水长流;想,冬日的萧瑟是为了一场来年的群花合唱。不看山水的人真是空有一双明眸啊,我站起来怀抱抚慰走出灵空山。灵空山由于山大沟深,又位于上党、平阳、泽州三个地区之中,因而在历史上多有“匪患”。即山中贫民聚而为“匪”,向西出扰灵石、霍州,向南截断黄梁山交通要道,行掠四方,使周围富户闻之颤抖,不能安卧。霍山的“匪民”散则为民居家耕种,聚则为匪打家劫舍,一但遇有官兵进剿,匪众常常一轰而散,寻无踪迹。穿越石膏山行十余里在快要出山处有一座寺庙“天竺寺”,建在高高的山巅。从山沟攀登上山顶,高达700多米,古寺虽然废毁但残迹犹存,有登天梯、圣母洞、老佛寺等,圣母洞中的钟乳石奇形怪状,洞中的泉水能照见人的影子。在繁华歇息的良辰,我在途中想花坡的景色,风声和落雪声,声声入耳,头上是苍天,分明有人行云端的自在。

沁源的花坡和沁水的历山,我现在想来《诗经》里的文字就该是活在那片土地上。历山舜王坪,因为是我的家乡,家乡的风情气韵很容易进入我的胸怀,激荡我的感情。古人认为舜耕历山在济南。《孟子·离娄》说:“舜生于诸冯。”孟子所说的诸冯,实指濮阳之诸冯,位于山东曹县境内,距济南甚远。山西也有诸冯。清人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记载山西垣曲境内有“诸冯山,在县东北四十里。《孟子》云舜生诸冯,盖即此。”《翼城县志》:“历山,在邑东南九十里,山界翼、垣、阳、沁四县,盖世传舜耕处也。”它说的舜耕种的地方在翼城、垣曲、阳城、沁水四县交界处的历山主峰舜王坪。舜在不在历山躬耕于我都不重要了,历山上的花正孕育苞蕾,恰似宁静的夜晚被星光映照,看那日头,人生的满足不在物质上,我看到这些花开时我已明白。沁水的人文历史,该从历山起源,也该是沁水文化的开篇。

舜王坪地处中条山的最高处,所有的高处都应该是北风呼号。我登临,我看见了牛羊成群,看见了蓝天白云,是的,温润而丰厚的坪上,我闻到了一种很朴素的农业味道,农妇在坪上晒出她们的丰收,她们的山货,她们的如果子熟透后的笑脸,一道被划开的光影映照在她们身上,她们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容光焕发且性欲饱满。

清代嘉庆年间,邑人张尔墉登历山而寻圣迹,作《登历山》:

古帝躬耕处,千秋迹已迷。举头高干近,极目乱峰低。

花气闻幽径,泉声过远溪。黄河遥入望,天际一虹霓。

明代嘉靖年间,大学士阳城县人王国光,也曾有历山之行,作《游历山拜瞻舜庙》诗云:

西坪古庙接云崖,回首山川近帝家。

野草熏风还往日,令人寤寐忆重华。

龙见当年禾御天,终身甘自往尧田。

一从历数咨文祖,万国南风奏舜弦。

去年冬日写《张居正》的熊召政来长治,一再问起我王国光的老宅子,他说,可惜了,政治就是走钢丝,张居正的死让王国光下岗。419年前,是一个无法逾越的时空,当我走进王国光故居时,我感到无限惆怅。人类对于美好总是由喜欢而开始占有。关于历山风光之争,历史上有过几次大的纷争。远的不说了,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历山周边几县因历山风景争地界,弄得风生水起。十年前我去历山下川村,一位放牛的老者陪我上历山,一路于我讲述,说那一次一次声势浩大的争夺中有人死于群殴。秋日的历山有几分萧瑟,我看到山顶上有碑,上写历山所属沁水地界之四至:西至珍珠滴龙龛,东至天河梳妆楼,南至王堂大石牛,北至马鞍桥矿洞岭。是最后一次争夺之后的再分配结果。我站在坪上四下跟着赶牛棍望过去,果然坪上的地界沁水最大。牛在舜王坪上,秋天的坪上,所有的植物离天很近,牲口们东一堆西一堆吃草,我在一块大石板上躺下来,我是天地之间的人,在那样的环境和那样的时间以及那样的心情下,自然、发生、存在,亮晃晃的天地间,我突然觉得满坪的牛都是我心爱的人。

十年后我再来历山,我寻找那位放牛的老者,他已经入土为安。清代光绪五年(1879),垣曲、翼城、沁水三县又生地界之争。争得最凶的是垣曲和沁水知县,两家之争动了真性子,最后惊动了上边。我很想知道上边是怎么处置这件民间为山而争夺的纠纷,结果很是叫我失望。上边把太原知县派下来代理垣曲知县,又将垣曲知县改任沁水知县。原本垣曲知县维护的是垣曲利益,这样一改,使新上任的沁水知县对管辖地又开始据理力争沁水地界。

下边的小官叫你见性子,上边的大官非朦胧了你不可!人的智商真是越往高处越接近愚蠢。争山的事一直延续到现在。

坪上成群的牛马如流动的云彩,黄昏下,草坪上的阳光绸缎一样柔软,遥远处我隐约望得见黄河,一条大水,满眼浊重的黄色,是泥土的颜色。在金黄的太阳光下,黄河黄色的水油画一般涌动着中华这个民族的气质与表情。一条水有灵有智,虽不言不语,却陪衬出了日月往古至今其绝、其独、其柔、其刚的美丽。斗仄蜿蜒的黄河,我看它时,流动是静止的。

放牛的老者说,你看,白天的时候牛分散在草坪上,牛见了外县的牛显得兴奋,奋起蹄子跑起来,不一会就混迹在一起了。它们被一种很美好的情绪左右,夜晚它们则各自回到自己的县界之内卧在草坪上看星星,打瞌睡。也是听放牛的老者讲,有一夜山上来了豹子,三县的牛奋力对抗,让那豹子落荒而逃。从此三县的牛在夜晚时一起卧在坪上,一直要等到主家来山上赶它们,它们才甩着牛尾巴依依不舍离开。我想象月光下,牛的集体呼吸声,浮在花草上,风一动,一定能听到荡碎月光的声音。牛啊,抬头不见低头见,对待人类这种失礼的事情,你们是断然不会做出来的。

只要有欲望开始,就必然有欲望终止。

看看那些花开,岁月永恒静好,人的慧敏,该是为自然所开启,看群山巍峨河流绵长,你会明白什么是人类的宗教?自然才是人类的宗教。

再来历山,我的眼泪被扑面而来的烂漫催下来了。这是十年后的夏天,我站在山崖边,我的身后是百花盛开的草甸,我长长地吼了一声:

“我爱这个伟大到张狂的季节!”

“我爱我的父母,他们给了我明亮的双眸!”

光与影相伴,声与色重叠,什么叫锦绣,一座山脉一条河流没有本质的区别,当它们隆升并延伸出无数山脉,无数条河流时,我们说山河锦绣。我躺下去,如睡在燎皮炙背的火炕上,如躺在我亲娘的身边,闻着花草香气,我愿意这样睡过去,睡到尘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