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水带走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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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水在水之外活着

一条宽阔的谷地间,曾经有一条河流过,如今一群羊恰似河的洪峰滚出山间,向远处四散而去。这生殖的土地,鲜花盛开,青草繁茂,正适合羊们的口粮。一切都是晴朗的光照,数丈宽的河道蜿蜒。在下游一位年长的老汉说:“往山里走是它的源头,公家人叫它沁河源。走到我的脸前头我们喊它秋水河,因为当年秋天雨水多它的声音大便有了这个外名。”

古人誉之为“沁水秋声”。

有诗曰:

滔滔沁河不停留,一色同天节到秋。

银汉高连云漠漠,金风暗转韵悠悠。

一帆风顺千波助,万簌含虚两岸幽。

浪及中州勤灌溉,但叫邻省屡丰收。

沁河,南北贯穿晋东南。我们立足的这个县就叫沁源。

沁源,因三晋名水——沁河六出其源于山中而得名。(官滩乡活凤村、景凤乡西沟、白狐窑马泉村、赤石桥乡涧崖底村、聪子峪乡水峪村、王陶乡河底村)东部有连接屯留的老爷山与沁县交界,南部有雕巢岭和罗云山与屯留、安泽相连,北部有谒唳山(又名遥头山)。分界平遥,西部有绵山、石膏山、灵空山、霍山相交于介休、灵石、霍县。四面高山的中部云盖山、黄土岭、天池山、青龙山耸立。山间沁河的六个源头清泉喷涌,碧水成溪,汇成了绿水沁河。除了沁河的六个源头外,沁源境内还有青龙河、狼尾河、木白河分别汇入沁河,一路走来大放光明。

它魅惑了天地两界,更主要的是魅惑了我。

往里走,树上开着白色的花朵,望远处,繁华无比。繁华之上,绿色之上,我无法判断那是什么样的香味,我只知道它洗净了我的心肺,像是要重新换发一个新的我。我知道,每一个人的出生地都会有一条河流走过,每一条河流都用它乳汁喂养了它两岸的子民。我知道,河谷两岸简单的炊烟有对于日月认命的担当,视宿命为必然的乡亲啊,你们知否,一条河养育了你们子孙万千福分。

看天空,把花魂揉进去的云朵给我神秘,给我引领。

车开入河道,河卵石高低起伏着,有青草填补了它们的缝隙,黄绿交织,有繁荣,有寂灭,也有疼痛。放羊人左腋挟一羊铲,右手舞动长鞭,那一声划响阔开了河道,他在羊群中舞动,仿佛半空浮游,悠闲、自在。河谷两岸没有人烟。云朵让天空无限扩大,空了的村庄让我六神归位。

这样的时候,因了空气的绝对新鲜和纯净,声音的穿透力也特别强,不知名的小鸟啁啾声声,在空旷中游走,那啁啾声便遥远了一切,透明了一切。我们奔跑而去,让景色生动起来。一条土路被水漫过,形成水路。人走在水路上,密匝匝两行杨树形成绿色拱道,在一个马蹄形的缺口前水流分开到两边山脚下。“源”至此而出。

泉水清澈,冰凉清甜,东边泉眼水流湍急,西边泉眼水流平缓,两股泉水流出数十米后汇成一股,顺河谷而渗入地下。我俯身就地一气喝了数口,一阵剧烈的清澈刺进骨髓,我体会了水如何奔流,在我的躯体内,它将在我的胃囊壁上生成露珠,水让我的身体实践着自然法则。我活过了多少年?少年、青春,我何时学会过俯视脚下的这片土地?而我生命的少年时期,我和童年的小伙伴们望着天空飞越村庄上空的飞机,大鸟的翅膀下,惊喜、尖叫声中,一首儿歌让我满含热泪。“小闺女,快快长,长大嫁给洋队长,穿皮鞋,披大氅,坐上飞机嘟嘟响!”文明,洋溢着天生逼人的高贵。活到现在,我相信,我历尽往生。活到现在,我活在了电子时代。为什么所有的事情一定要等到后来?我尽量不愤世不嫉俗,然而,我明白最简捷的办法是让我死去,很绝望,我已经喜欢上了这样的清澈!

我抬起头来,山崖壁上有大小不一的洞,能感觉到在远古那些洞都有水出,水流分散,涡流丛,生该是怎样的景致!浅浅的一汪自山间流出,我把手伸进去,它的深度淹不到我的胳膊肘。水流出泉眼,漫铺开来形成小河,水面刚能把我平放的巴掌淹住。走过河对岸,鞋面不小心会被水打湿,也许是故意的,此时的我居然对水生出了敬畏之情。水面上因了阳光的感光不同,看上去呈颗粒状,有别一番模样。对岸有碑亭,新修却已经残破。是山西省人民政府在此设立下的“沁河源头纪念碑”。

山崖上的那一朵黄花陡然间湿润了我的眼睛。它原来并不就是这个样子,如今,羊群代替了河水成为河道里流淌的植物,开有五个花瓣的黄花,自在地生动着,羊群走来,放羊人撒了细盐,我听见羊舌头抹布一样擦着石板,像一支曲子在低声部回旋。放羊人再一次挥动起皮鞭,鞭梢带着响,羊群聚集在一起,那一只头羊昂着头,相比于那些勾着头吃草的羊,那只头羊抬高了我的视野。源头在我身后一百米远的地方,就已经看不到水了。我坐下来,粪蛋蛋落在草丛间,索性躺下,我的情绪复杂。源头的河床这么宽,那是常年流水落下的影子,我现在只能用幻觉来填补它的空缺。不是吗,这个世界仿佛失去了用心灵与眼睛观察的习惯,快乐是持久的,痛苦则是刹那之间,而人都喜欢像飞蛾扑火,在为眼前的利益狂欢而死?

明代诗人王徽有诗云:“沁水河边古渡口,往来不断送行舟。”在沁河两岸的冲积平地和原有台地上,由于沁河总体水量的减少和沁河水被过度的开发利用,昔日汹涌的河水变成了今天的涓涓细流,日常流量从过去的每秒几百立方米下降到几立方米。放羊人说:“也就几年光景,什么都没有了。”一种贴近泥土说话的口气。我看到台地上的秋庄稼卷曲着叶子,阳光电一样烤着它们,一个旋风旋过来,没有旋走,头与尾咬在一起,越旋越大,河道里什么都没有,连它想卷起的土尘都没有,它孤独得只能同自己的影子搏击。水比去年小了,旱比去年大了。旋风过去,放羊人说:“看是河的源头,却使唤不上水。”一条河的旺衰总有一定的规律可寻,资源争夺可以爆发最激烈的战争,谁都知道,对资源无节制的开采,其结果是人类集体犯罪。当一座城市变为一片废墟,一座最为繁华的都会变成一片草场,一条河流的走失,让这个世界上众生的命运令人忧虑。历史遗留下来一句成语“沧海桑田”,人类有过多少次沧海変桑田犬齿交错的格局?变化,只是多维世界一个很简单的动作,我们对于身边清醒事物的认识最兴奋的事情,依然是挖掘。走走走走走啊,汲取什么才能够让水茁壮成长?人们说,爱是让时间暂停的唯一方式。爱能留住时间下一些特定瞬间,爱是否能长久永留?我看到薄淡轻疏的云彩,正俯视数十万烟灶的生命,并不是太久的岁月,放羊人说:“河道里的水再都不敢喊河了。”那些植物和人一样喜欢喝清水,黄花遍开,如经脉一样的腰肢风姿绰约在阳光下,放羊人铲起石头扔向头羊,羊群们奋力撒开蹄脚顺着河道走往山外,放羊人的鞭声坚硬而空旷。

谁能知道眼泪是生命最后一抿唾液?

我走沁河,水在水之外活着。却是我心里的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