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十四岁了,看人的时候不像十四岁的样子,那种巨大的压抑感足以使看她的人灵魂没有了呼吸。
红红十二岁上经历了妈去世,妈去世的时候不是自然的离世,是人为的,虽然离自然的不远了。红红妈年轻时得过肺结核,吃药到三十四五,肺结核钙化了,有过几年好光景,不长。三十八岁那年秋天,树上的黄梨熟透了,女人嘴馋和人家要了黄梨解心焦,一个梨子下了肚,最后一口梨心心,想吃那口酸,下咽到胸口处顶住了,咯了两下,还是觉得不爽利,至此以后,吃饭就不利索了。人开始消瘦,红红爸想着该去大医院检查检查了。这一检查,红红妈得了食管癌。一个家里没有女人了,那就不是家了。红红爸决定砸锅卖铁也要给红红妈看病。家里有一万块存款,是卖粮食攒下的,能攒下一万块不容易,就手术和化疗费也得要两万块,剩下的得去借。
红红妈坚决不做手术,理由很简单,红红和红红的哥哥要上学,住医院花消大,也影响孩子们上学。与以往的日子不同的地方是,红红爸看红红妈时眉头上皱起了一个肉疙瘩,是对未来不可知的命运的担忧。红红妈和往常一样里一把外一把的忙。一年后红红妈瘦得没有力气了,睡眠也不好,她和红红爸说,给我买一瓶安定吧,不睡觉,身体怕抗不住,真倒下了是累赘。红红爸就给买了一瓶安定。
红红妈上不动地了,家里的轻省活倒是歇也不歇。
这是春天,都忙着下种,红红妈在家里洗涮,两个孩子和红红爸的衣裳都被肥皂染过了,除了炕上铺的一领羊毛毡不能湿水,能湿的都湿了,洗得满屋子飘着阳光的味道。下了种,青苗出来,该锄的该耧的都做了,人有一段闲工夫。红红妈没事的时候想:我这一辈子没有做过恶事,难道就要走到五黄六月了?站起来走到日历前看了看今日是2005年农历四月二十五。红红妈吃中午饭的时候看着孩子们吃饭很香,呲开嘴笑了笑,她高兴呢,孩子们正长身体,她虽然咽不下去食物了,但还能吃流质东西,她喝着面汤,偶尔回了一下头,看到炕上铺着的羊毛毡露出了一个角角,她笑着和红红爸说,听古人说,人要是走了,到了那边,身上不能有带毛的东西,要不然去了那边一辈子让数毛,永不让转世,你说这世上能数清楚毛的能有几人?我走时记着把炕下的羊毛毡拖出来啊。红红爸不吃饭了,走到门外仰了脖子看了一会天空。中午的阳光照得天空的云彩深浅明暗远近变化不定,其实,是他眼中的泪水打着转把天空的云彩扑甩得走形了。返身走进屋里时,看到红红妈下咽什么,很困难。红红妈说,喝口汤都难了。
等孩子们上学走了,红红妈躺到炕上想:人说,走到杂七、杂八不好,后天是二十七,大后天是二十八,在家停三天,二十九是好日子,人说,三、六、九做啥都好。想着就打瞌睡了,强睁开眼睛和红红爸说,我要真走了把我装殓好后,要放到堂屋的西边,不要放到正中,咱妈还活着,不敢把我放到中间了,那样,对老人不尊重,要叫人笑话。
红红爸从地里回来,想到粮食该追肥了,到村里的小铺子里问磷肥长价了没有,问话后回到屋里,看到红红妈还睡,觉得不对劲,走上去俯身把脸蛋贴到她的嘴上,发现没有气了。前后想着,觉得红红妈是有预谋做这件事的,急忙找出安定看,发现瓶子空了。红红爸抬起红红妈的手来照着自己的脸掴,掴得脸热疼热疼了,才扭转身对着土墙,啊,啊,啊的喊,喊着喊着觉得还有什么放不下,想起来是炕上铺的羊毛毡,赶紧把它拖出来扔到了院子里。
红红爸脸黑着,是内心的伤痛把他的脸阴上了,眉头上的肉疙瘩皱得发红。孩子们知道妈没了,但是,哭不出来,红红爸照着孩子们的脸甩耳光,红红和哥哥脸上忍着愤怒,依旧哭不出来。
红红妈过世半个月后红红和哥哥泪来了,夜晚用被子蒙着头,闻着肥皂味道哭,闻着阳光味道哭。想着妈真没了,这日子寡得让他们兄妹俩难受。
红红爸秋天在地里收包谷,八亩地打了八千斤包谷,一斤卖五毛钱,能有四千块进项,大孩子明年中考有希望。可这账细算不得,一亩地打一千斤包谷,落五百块钱,这中间有很大的出入,一亩地用种子五斤,好种子一斤八块,五八四十块,一亩地用两袋碳氨,一袋磷肥,一共是一百块,一亩地用人家的耕牛犁地,用人家的三轮车收,付钱要六十块,还不说搭烟和搭饭。这中间呢,种了,锄了,吃了,花了的,一亩地开销要一百块,最后落到手里的实数也只有二百块。八亩地下来落了一千六。那是红红爸使足了劲干了一年的收获。红红爸把卖到的钱存到了镇里的信用社。
红红爸冬天的时候,头疼,起初以为是中了煤气,在外坐着透风也头疼,没有办法去了一趟城里大医院,检查下来是脑瘤。大夫说要开颅,开颅的费用和开胸的费用一样,想到大孩子要中考,考上了上学要花钱,决定不开颅了。这时候的红红爸已经没有人商量了,能商量的红红妈已经躺在了冬天的墓坑里了。
红红爸疼的时候在炕上抽成了蛋蛋,红红在这时候学会了成年女人会做的一切,洗衣、做饭、收拾屋子。
2006年哥哥中考结束后考上了中专,几经折腾,存款也没有多少了,但是,还是借了钱给红红哥哥交了第一年的学费。送走大孩子,红红爸躺在炕上,已经疼得没有起身的能力了,还能说话时留给红红的话是:炕上铺的毡不要让人动,身上穿的带毛的都不要脱去,他说,古话说得再好,他都不想转世了,就想到那个世界数毛,埋头数一辈子,又一辈子,又一辈子,永不回到此岸!
十四岁的红红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奶奶、哥哥和两只鸡了。冬天下了一场雪,红红看到鸡们抖动着鲜艳的冠子,在雪地上踩出竹叶形状的脚印。
冬日雾重的早晨,红红的两条辫子在寒风中扑甩,红红已经很久不想说话了,连上学都不想上了,风中扑甩的辫子是红红依旧年少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