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情感大都浪慢,浪漫到分别时折一枝柳相送,青青叶掌,明亮的翠绿渲染着别愁的全部悲欢。一枝柳,倾听树梢上落下的细微的风声,如同疲惫的路途一弯温暖的臂弯。青翠是一河清流仿佛永远的等待,永远的怜惜和心怀痛楚的牵挂,永远的烟霞弥漫。如今哪有人还会有如此的情怀?折柳相送,即便是站在一棵树下听着摇响风声的叶子,心亦是浮燥的,在游戏精神的语境中,高扬着挥手的姿态,回转身时,心中还能有多少愁怅和无奈。
“渭城朝雨,一霎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闹柔凝......休烦恼!劝君更进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王维的渭城曲,柔弄得我情感湿漉漉的。我走过灞桥,晚霞把山野的景色渲染得无比绚丽。归鸦无声地划过天空。凉爽的风吹在我身上,路两边的石榴欣喜地列着唇,我想起了一千多年前的灞桥第一场雪。
公元33年春,昭君走出汉家宫苑。和亲的路由长安灞桥起始,经北地郡、上郡、西河郡,而至五塬,而后向胡地纵深处走去。那是一条黄云白草,风沙迷茫的路啊,一枝柳青,整个人生的色调,已经悉数显现了。昭君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的命运会有如此突变,这对生活中的昭君来说,是一次新生。命运变更,她将成为《汉书》中最具寐力最有个性最让人疼痛的女人。昭君从汉元帝手中接过一枝青青柳叶,从长安向西。出塞去兮,浩浩乎平沙无垠不见人。然而历史中实在是没有留下她个人的语言,而脚下这条路,它的长度代表着一个女人一生的沉重与失落。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她在回头的一刻,即使泪水没有从双眸中流出,但却在她心里已经流淌成河了。她不是有心机的女人,不知道国家政事如何为何要她来出塞去?她的目光滑过长安城雪花飞扬的上空时,她的神态是冷傲的,她甚至不知道她将嫁于深重的历史。一枝柳青,恐怕是行旅之后沉落下去的唯一绿色葱笼的心念了。她是以大唐公主的身份和亲的,而和亲对汉匈两国人民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汉高祖、文帝、景帝,几朝皇帝,都曾有宗室女儿嫁于匈奴单于,或许是男人构筑的世界需要女人来加固吧。这些年轻的女性,不辞辛苦,远嫁番邦,使得国家安稳,兵戈不兴。男人无能的时代,竟然要委屈女人的美德来押宝。时间告诉她,比之于她掖庭等候临幸,且是一种荣耀。马背民族的骠悍,粗鲁和洋溢着一种僵硬风度的喋血,我们设身处地来想想看:一个背负自己沉重命运,在大漠度过五十多年日子的王昭君,又经历了怎样一种痛!
公元前35年,灞桥隆重的行程在昭君回首一别中成为历史。这一年,阴山山麓和大漠南北出现了少有的灾情。朔风怒吼,飞沙走石,水草一片片枯调,牛羊一群群饿死,处于极度饥荒中的匈奴人,首想到的是这个汉家女:“她带着上苍的旨意,她是来毁灭匈奴人的!”“杀死她!”以祭奠先祖的亡灵来保佑匈奴人的太平。已经不叫王昭君的“宁胡阏氏”,在追寻和揣度匈奴人的真实意图时,她的心情是复杂的。简单而实在的生活,左转右转还是出了差错。一条路,一条被想象提前预支而变得虚幻的路,宁胡阏氏望着天空静穆如佛姿的云朵,渴求来生。当我了解了这个汉家女全部的人生命运后,我特别看重宁胡阏氏在这时候的表现。我始终认为一个女人,在动用所有天性和非天性的东西猎获男人的爱时,目的只有一个:活着,更好地活着。她活下来了。呼韩邪单于真是有情于她啊,一个自尊自重被丢弃的地方,她的痛苦很久很久捂在心底,在漫长的感受中被生存质量低下所带来的苦恼所瓦解,冲淡。她只想做一个真实的女人,好女人。然而,一切抵消不了她的思归,灞桥柳青,干枯的并非生命——灞水桥边依然翠绿的柳色真就入了岁月了吗?
汉成帝建始二年(前31),呼韩邪单于因病去逝,临终的时候,老泪纵横,满怀激情地述说着他对她的挚爱和激情,并且希望:“父死,妻其后母。”纵然在促进汉匈和好上,是进一步的“推动”,可也不能以一己之身嫁给父子两代啊?宁胡阏氏上书汉成帝,具述自己思乡之情和目前的尴尬处境,要求返归汉朝。
归,她如何来言说她的委屈?她为历史曾经作过的一件不小的事,如今已经归无天地!
归,如此一份大好河山归路在哪?
归,一句“从胡俗”坚守了她的“责任”,也坚守了生命鄙微下另一种生命的无视伤害。
这样的“圣意”无疑让她更深地体会到了人生的艰辛与人情的冷暖。一曲“出塞”,人生经历命运变化的核心无不包含其中。汉家女王昭君从此封琴。在这里我对她的揣度是复杂的,如果说王昭君对汉朝没有怨忿之想,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所有的东西改变之后,她的故乡是没有改变的,也许一生只有一个信念:归汉。只用稍稍留意就会发现,匈奴人在昭君出塞的五六十年间,边境是“边城晚闭,牛羊布满”的安宁局面。万里长城风烟不在,庄稼茂盛,炊烟袅袅,她生命的盈消居然影响了一个民族的兴盛,这就让人在弥漫世俗猜测的氛围中心生崇高之敬。她一生有一男两女,她活了七十多岁,单从年龄上看似乎幸福肯定了她的长寿。但是,一个生长在水边的女人,在极干旱的大漠里生存一辈子,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残酷?汉民族给她以智慧、隐忍和务实,而匈奴民族则给她豁达、幻想和沉默。从王昭君到宁胡阏氏,不仅是一次生存行为方式的改变,更是一种生命的历练。信不信?时间能将人的思想生出来老茧!
李白有句道:“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一枝柳,早已在风和流沙刮过中碎化了,仅留下一枝干枯的梗,无限的空间,无限的思归,无限的悲楚,无限的隐忍。有谁体会王昭君的“痛”在何处?!
灞桥柳,深重的历史之雾锁住了昭君凄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