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沟那边是一片庄稼地,日头浮在庄稼上,风一动,有荡碎阳光的声音传过来。打远处看,一只草兔伐着草皮往山上跑,王广茂揪起屁股往山上撵,一转眼,草兔不见了,人,站到了山脊上。王广茂在山脊上歇下来,喘着气向远处望,能看到远处有三个山弯子,每一个山弯子里搂着一个村庄,依次是暴店、张庄、草坊。三个山弯子里都有日本人住守,王广茂的心里产生出了情景:霎时,想象出那碉堡很像一个马桶一样竖在村中央。
王广茂来山上抓草兔,他婆娘生了娃,不是一个,是一双,龙凤胎。按说是大喜,可婆娘奶水不足,村庄里的鸡都被日本人抓没了,老一些的人要他上山抓草兔,给婆娘下奶。
秋天雨水足,灌木长得阴气旺,王广茂蹲下时闭着气,瞅着河沟对面的庄稼地,想着哪个地方有动静,他好窜下去,一个蹦子蹦过去。
阴气被阳光搅得稠稠的,王广茂看到一个地方有动静闪了一下,不是山下,是他的左前方,他知道是他刚刚撵着的那个,他跳了个蹦子探进去,抓得一巴掌大的,什么也不是,一只地老鼠,没啥做的,闲窜灌木丛,玩。
坐在山脊上观察有兔出没的当下里,天空有一架飞机拖着烟“嚓嚓嚓”越过王广茂的头顶,王广茂用手棚了额头深吸一口气歪着脖子看,听得落到了山背后的飞机“轰”地一声:那飞机想是撞成了一堆碎末子。
王广茂的心里激动了一下,激动的当间,人站了起来扭转身子看,心中像是有一只草兔在跳,他的腿有些发酥,想往山脊高处爬。他的一双儿女一来一来,就要往大里长了,应该有个好耍子,飞机上有好耍子没有,他不知道,但是,他就想着应该有好耍子,怎么说飞机也是西洋人的东西。打了几年仗,还没有见过有飞机落下来,倒是拣过炮壳烂弹头什么的。阴暗的林中,众多树木蔽掩,他揉揉酥软的腿,瞅着豁亮地方揪出力气要抬脚走人,看到天空有一个很大的猪尿脬降下来,降到山下河沟边的玉茭地里。太阳光把猪尿脬下拴着的一个人反射到了半山腰子上,着实吓了王广茂一跳。他看到那个人不是人,脸长得和猴子脸一样,那鼻子尖得能勾到下巴颌上。
王广茂不抓草兔了,往山下跑,跑的动作比受了惊吓的草兔还快,是往自己的窑洞里跑。
炕上坐月子的倪月月正抱着娃哄吃妈妈穗,奶水不足,一个娃含着妈妈穗儿扯长了又缩回来,另一个没扯上的娃开始哭,一个接一个哭,妈穗穗被吸得像两个咸腌了的白萝卜,倪月月脸上忍着疼,神情悲戚。
王广茂跑进屋子里时,脸上挂黄,是吓出的黄脸,看着炕上的婆娘比划着说:“看到怪了,不得了,真怪,真真那怪,真真长毛怪,从没有见过!从天上落下来,拽着一个大大的,大大的猪尿脬,我是实打实看见了!”
王广茂干瘦,松柴一样轻贱的身骨,因为怕,额上渗出一层滚圆的汗珠,身后门扇拍进来三四只绿头苍蝇,嘤嘤盘旋在头顶,他抬手扰乱了一下,绿头苍蝇飞起来,他探前抓了一把,用劲甩在了地上,嘴启开一条缝隙,“日你娘!你也来凑热闹,我要你跟着乱!”
倪月月不想听他嚼舌根,自己的汉们,话多得失了真性情,她揉着被娃吸得空空的妈穗子,抬了头瞅了他一眼,恶气地说:“怪?咋没见吃了你!”
王广茂心神不定地看着窗外,捏着嗓子说:“落在了咱的玉茭地,一大片玉茭伏倒啦,可不敢一个人去看,先跑回来了。”
一双儿女的哭声,此起彼伏,王广茂突然真正地害怕起来,他觉得有大祸要降临到马村了,他渴望有人能信他,他走近一双儿女拍了两下,看到婆娘脸上流下来的泪蛋蛋,想帮她抹一下,倪月月抬起胳臂挡了过去。
穷人家添人进口,战争把仅有的一丝幸福都抹掉了。
王广茂紧张地盘算着,该向谁说?他不由想到维持会长马宝贵。马宝贵是两面三刀的人物,村里人都知道他一面和日本人打得火热,一面和八路军也打得火热,不管他和哪边打得火热,他是维持治安的头儿,也算是一个有些威信的人。
王广茂掉转屁股要往外走,倪月月在炕上喊:
“娃和闺女可是你下的种,就算抓不来草兔,也出去借几瓢白面来,好打了糊喂,借不来白面借来米也成,妖了怪了的,肩膀扛着嘴,胡说个甚!”
王广茂停下迈出的腿,回话说:“那怪,把河沟边玉茭都祸害了,眼前咱的地要紧,得找人捉了那怪!”
倪月月生出恶气,不看再看王广茂。窗外满地阳光,蓝得令人心痛的天,村庄里静悄悄的,静,堆了一街道,仿佛窑前堆得高起的土方,把一对儿女的哭按在了窑掌。
小村不大,十几户人,马姓多,叫了马村。好在村小,没日本人驻守,好在她生下孩子到现在,还没有打过仗,只是不时听得山那头有骚扰,日子虽然过得洗水叮当,倒也平静。生了娃,不是添福倒添了祸,倪月月还想着说几句重话给自己的男人听,院子里的脚步声,早空旷得没有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