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女人嗅(夜郎自大文学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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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彭维年五岁时才知道他的父亲彭怀清在遥远的单城经营着一家布店,他也才知道为什么他的姐姐们能天天穿着比别人家的女孩漂亮得多的花衣服。他的姐姐们就像是蝴蝶一样天天围着他飞,让他感到快乐无比。他喜欢闻着姐姐们的气息睡觉,如果没有姐姐们的气息,他便迟迟无法入睡,在黑暗中,眼睛即使是张着,他都能看到无数的鬼影在晃动,那时候他就会毫无顾忌地大喊大叫。他的哭叫声响彻那个小小的乡村,连村里的狗都跟着狂吠起来。开始时母亲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以为自己心爱的儿子得了什么怪病,还大惊小怪地把当地有名的郎中请来。郎中忙得出了很多汗,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郎中紧拧着眉头,满脸凝重道:“这小孩子身上有太重的女人香气,以后怕是命运多舛。”

母亲本希望郎中能治愈儿子夜晚哭泣的病,没想到老郎中说出了那么一句不中听的话,母亲骂了郎中几句,把他轰出了家。郎中走后,母亲这才第一次把儿子抱起来,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果然,儿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女人香,母亲笑了笑,她以为,儿子不过是每天泡在女人堆里,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香气。

经历了几次请郎中的折腾,彭维年在夜晚偶尔的哭泣仍然无法停止。后来还是细心的母亲发现了原委,只要是儿子睡觉时身边没有女人,他就会大声哭叫,相反,他就睡得十分地香甜,母亲轻轻打了一下儿子的屁股,嗔怪道:“这小子,这么小就像他爹一样。”

知道了原委,母亲便再没有让儿子单独睡过,他每天都滚在姐姐们中间,在她们的气息中甜甜地进入梦乡。彭维年有六个姐姐,她们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比村上每一家的女孩都漂亮。每年一进入腊月,他的父亲就会赶着一匹马车从城里回来,父亲的马车上总是装满了姐姐们需要的花布。父亲在家里呆的时间并不长,父亲每次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抱抱宝贝儿子,可是彭维年并不领情,他觉得父亲宽大的骨节是那么地硬,那么地可怕,丝毫不如在姐姐怀抱里舒服。父亲的眉毛又粗又壮,像是两把铁锨横在他炯炯的眼睛上,这也让他心存了恐惧,于是他就放声大哭。父亲的每一次拥抱都惹得他大哭小叫,直到姐姐们把他抱走。父亲并不生气,笑笑说:“儿子都不认我了,看来我得回来了。”

可是当不久之后彭怀清真的回到家里时,他的儿子已经不知去向了。

彭维年五岁那年的冬天,这个北方的乡村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大雪吞没了进出村子的道路。人们都躲在家里,苦盼着大雪的结束。和其它人家不同的是,彭维年的母亲担心的是丈夫的安危。她害怕回来的丈夫会被大雪困住。她焦虑的神色与窗外纷飞的雪花一样密集。她不断地走到门口向村口张望,她希望彭怀清此时还没有从单城动身。母亲的眺望视线中,白色的雪花像是穿梭的线把天与地连在了一起,下雪的声音像是女儿们睡前的低语,轻柔、细软。有一天母亲终于看到了两个移动的身影。那两个身影一大一小,正在艰难地冲破大雪的包围。母亲的脚下一软,她还以为那是丈夫与店上的伙计呢。令她感到惊讶的是他们为什么没有赶着马车。是不是马车被陷在了大雪之中?那两个身影移动得十分缓慢,母亲急忙定了定神向村口跑去,母亲的奔跑不可能很顺利,她的脚要不断地从齐膝深的雪里拔出来再踩进去。这样当她越来越接近那两个身影时,母亲嘴里呼出的热气已经和大雪融在一起,阻挡了她的视线。可是她听到的是一个小女孩的哭声。她一怔,脚步就停了下来。她听到就在她前面不远处,那个高大的身影像是一戴劈柴倒在了雪地里,她倒地的声音是那么细小,根本无法与雪花飞舞的声音区别开。

那两个身影是一对乞讨的母女,小女孩与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倒在雪地里的女孩的母亲从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而那个女孩就永远留在了彭家。当大雪初霁,彭怀清与伙计赶着马车回来时,他发现挤在那一堆花衣裳间有一个脸蛋白白的女孩,那个女孩拼命地向后躲,目光胆怯而羞涩。

彭怀清给那个女孩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彭启珍。

彭维年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身上的味道十分地奇怪,潮湿而且有种说不出的异味,那种味道同样让他心情很糟糕,他的眼睛再次被无数的鬼影所挤满,眼泪便欢畅地流了下来,他的哭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每当夜晚他与这个妹妹躺在一起时他的响亮的哭声就再一次响彻村子的上空。妈妈只好让他与姐姐们睡,而让那个彭启珍与自己睡。

彭启珍在最初的时间里并不喜欢自己的新名字,每当家里人喊她时,她都会四处张望,她也不习惯自己身上突然多出来的花衣服。她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花衣服,所以她来到这个新家时,经常要摔很多的跟头。她的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那都是因为为了端详花衣服而摔出来的。但是不管她多么不小心自己的脸,她都不会忘记一点,那就是保护好自己的锁,那只长命锁就挂在她的脖子里,那是一只银锁,那是妈妈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薄薄的,很轻,亮亮的,在她的脖颈间一闪一闪的。晚上她紧紧攥着那只锁,就像是抓住了妈妈的胳膊。

可是彭维年却对她那个长命锁发生了兴趣。

彭维年最高兴的一件事是妈妈给姐姐们洗衣服。每当那个时候,他们家的院子里就挂满了姐姐们花花绿绿的衣服,那比任何画都好看。他大呼小叫地在那些晾晒的衣服当中跑来跑去,快风干的衣服被风吹拂到他的脸上,痒痒的,十分地舒服。而那时,彭启珍却坐在院子里那棵榆树下,静静地看着他。彭维年高兴起来,就跑到彭启珍面前,把手伸到她脖子里去抢那只长命锁。彭启珍有些分神,所以她就感到脖子一疼,拴锁的红线绳断了,而长命锁到了彭维年的手里。彭启珍突地一下站起来,脸憋得通红,她声音低低地尖叫:“给我。”

彭维年把锁举到头顶,说:“不给,就不给。”

他拿着锁向晾衣服的地方跑去。而彭启珍就在后边追。彭维年感到那些衣服不停地掠过他的面颊,像是有虫子爬过,他越跑越快。他想听到彭启珍响亮的哭声,他以为这个瘦弱的女孩一定会如同那天的阳光一样放肆地大声哭泣。他喜欢看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她喜欢听她哭泣的声音。可是他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却没有听到彭启珍的哭声。这使他大失所望。等他跑累了,他回过头来,看到脸色红红的彭启珍还没有停下脚步,他就伸出自己的脚绊住了彭启珍的腿。彭启珍摔跤的声音倒是十分响亮,她的下巴重重地磕在地上,这一下彭维年爽快地笑出了声。彭启珍从地上抬起头,她的下巴流了血。她的眼睛里全是愤怒,像是燃烧的火,可是没有泪水。彭维年被她的目光吓着了,他突然失去了玩的兴趣,赶紧丢下长命锁,跑了。

彭维年在乡村的最后一年与这个胆怯而倔强的妹妹紧紧联在一起。他们互相排斥着,却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彭维年满脑子的捉弄妹妹的小把戏。而他最后的把戏是在他六岁的那年夏天。那年夏天永远地留在彭维年的记忆中的是村东头柳树林里的野猫的尖叫声。不知道是为什么,那片茂密的柳树林里聚集了成百上千的野猫。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它们都会发出像婴儿哭泣的声音。它们的叫声像是一把刀在人们的心头滑过。孩子们都喜欢呆在柳树林里,捉野猫或者像野猫一样尖叫。那是他们的节日。但是有的孩子却不喜欢,一听到野猫的叫声他们就会哆嗦,这里面就有彭启珍。只要一听到野猫的叫声,她的脸就憋得通红,瘦弱的身体抖得像是风中的树叶。家里人并没有注意她的反应,只有彭维年知道她的这个秘密。于是在彭维年的脑袋里又生出了一个捉弄妹妹的主意。

一个阴云密布的天气是那个夏天罕见的。姐姐们没有洗她们的花衣服,她们都躲在屋子里剪纸,那是她们的另一个爱好。她们把父亲从城里捎来的红纸剪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有动物,有人,还有花朵,她们把剪出来的样子放进一个红漆小箱子里,仔细地保存好。彭维年躺在三姐的腿上,虽然天气很阴暗,但是姐姐们的脸上被红纸映衬着还是十分地好看。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斜眼看了看坐在姐姐们身边的彭启珍。她的小手里也拿着一把剪子,但是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的是姐姐们剪剩下的红纸。姐姐们才舍不得她浪费红纸呢。因为父亲稍来的红纸总是那么少。彭启珍只顾低着头剪红纸,脖子里的长命锁就搭拉在外边。彭维年一眼看到了长命锁,便悄悄地从三姐腿上起来,绕到彭启珍后边,一把抢过长命锁,拔腿就跑。因为红线绳突然绷断,彭启珍的的脖子又一次十分熟悉地疼了一下,她才发觉脖子上的命根子已经不见了,便毫不犹豫地扔下剪刀和红纸,像是风一样追逐彭维年去了。姐姐们已经习惯了他们之间的游戏,所以只是相视一笑便接着干自己的事。

他们一前一后地跑出了屋,又跑出了家。彭维年手里攥着长命锁,飞快地向村东头跑去,一边跑他还一边高兴地想象着妹妹被野猫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他越跑越快,而在他后边追赶的彭启珍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一步步逼近令她胆颤的柳树林。只片刻工夫彭维年已经来到了柳树林边,他回头看了看紧紧追赶上来的妹妹,他听到了野猫像是婴儿哭泣般的叫声,他狡黠地笑了笑,便毫不犹豫地钻进了树林里。他看到有好几只野猫受到惊吓四散奔逃。野猫的尖叫声从他奔跑的地方向四处溢开,就像是波浪一样。他的身影与野猫一样骄捷,轻灵。他感到自己有点要飞。当他确信自己已经来到了树林的深处时,便停下脚步,他的心还在咚咚地响个不停。他抚摸着自己的小胸膛,他觉得他的心脏就要快乐地跳出来了。他激动不安地侧耳细听,可是他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他听不到妹妹的哭声,他甚至听不到了野猫的尖叫声。夏日的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落到他兴奋的脸上,丝丝缕缕的阳光像是烟一样,轻轻吹拂着。他静静地站在树丛当中,他料定他可以听到妹妹响亮的哭声。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妹妹脖子上的长命锁。他看了看锁,又听着阳光如风一样吹动着树叶清脆地响着,可是他始终没有听到妹妹的哭声。而那些随着他的奔跑而四散奔逃的野猫此时也悄悄地向他靠近,在四周的树上及潮湿的地上,那些各种颜色的野猫瞪着明亮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只有六岁的小孩,它们停止了尖叫,它们被这个陌生的闯入者迷惑了。彭维年突然感到了一丝恐惧,因为四周是那么地安静,就像是夜晚,没有姐姐们的夜晚,他料到这也许不是一个快乐的玩笑时,噩梦对于一个弱小的孩子来说才刚刚开始。他突然感到黑暗快速地降临了,它们来得那么令人猝不及防。他觉得黑暗是一个大大的布袋,是从他的头顶把他淹没的。

他已经忘记了他是如何在这个巨大的黑暗压迫下挣扎的了,他只记得这次的黑暗是那么地漫长而可怕,没有姐姐们的气息,他觉得有无数恶魔在黑暗中不断地向他袭来,恐惧像是姐姐们手中的剪刀剪得他遍体鳞伤。他的哭叫都被这厚重的黑暗吸进去了,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感到孤立无援,他才感到自己是那么地软弱无力。那个时候他多么希望能钻进姐姐们的怀抱中,在她们香甜的气息之中安宁地睡去。实际上在黑暗消失时他就如愿以偿了,不过,那种与姐姐们有着同样的温暖的女性气息的不是他的姐姐,而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姑娘。

那是一次颠簸的黑暗的历程,是一次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换位的经历。当黑暗终于停止了摇动时,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魂灵像是黑暗中细小的烛光那样渐渐离他而去。他有些害怕地放声大哭。可是他的哭喊没有一丁点声音,他的哭声被他自己悄悄地吃掉了。他又想吐,可是周围难闻的气味已经无法勾引到他胃里的任何东西了,一路上,他几乎把自己的胃反了个底朝天。有生以来这个弱小的生命第一次有了胡思乱想的遭遇。正当他让自己的思想在无穷无尽的恐惧中游走时,他的鼻子解放了他的思想,它把他的思想飞速地拉回到了现实,他伸长鼻子,因为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那样的味道只有在姐姐们身上才会有。那股令人着迷而且熟悉的味道是一阵脚步声带来的,他听到的脚步声十分地轻快,不像大人那样的滞重。他听着那轻轻的脚步声一步步地向他逼近,而那股味道也像是空气似地慢慢地吞没了他。历经了那么漫长的苦难的黑暗之后,六岁的彭维年第一次感到恐惧正像潮水般地退去。

与黑暗的来临一样,黑暗的消失也是突然的。在听到一阵慌乱而细微的呼吸声之后,他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驱散魔鬼的光明。他的眼睛还无法从那么深重的黑暗中缓过神来,他眯起了眼睛,于是他看到了在他眼前闪现的是一个穿着花衣服的人,而那股味道正是从她身上飘过来的。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姐姐们,于是他毫不顾忌地扑了上去。已经许久没有释放出来的哭声也像是游丝一样从他的身体里欢快地飘出来了。可是那个迎接他的同样是弱小的身体显然没有意识到他会做出这个举动,所以在最初的迟疑之后,便迫不得已地看着彭维年向她的怀里扑过来,彭维年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是那么地巨大,以至于那个同样弱小的身体并无法真正地承担他的重量,于是两个人一起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确切地说,落在地上的是那个穿花衣服的女孩,她觉得自己的屁股就像是坐到火炭上一样火辣辣的疼痛。在她摔倒的那一刻她还听到了这个小男孩叫了一声“姐姐”。

这个女孩就是后来彭维年的姐姐王宝芸。而当他开始习惯于叫王宝芸姐姐时,他真正的姓名也开始从他的记忆中飞速地消失,那时候他的名字已经叫王宝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