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时,已经叫王宝川的少年并没有完全地融入这个十分陌生的家庭,这个人丁稀少、日渐衰微的家庭,没有那么多的姐姐们欢笑,没有那么多的姐姐们的气息,也没有令人羡慕的生活。他面前的这个家正在一步步地走向它的尽头,王锦昌已经一夜之间成了和他的邻里们一样的平民。他一生积攒下的钱财都随着彭怀清的消失而消失了。所以当他一看到这个少年时就会想到他丢失的钱财,就会想到他以前的生活,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内心在滴血。他从来没有给过王宝川笑脸,虽然他已经接受了这个少年在他的生活中的出现。王宝川与父亲的对峙其实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并且一直持续了一生。而王宝川对以前生活的渐渐遗忘以及对现在生活的接受都因为他乐观的姐姐王宝芸。王宝芸把他当成了她生日的一个真正的礼物,她百般地珍惜,百般地爱护,所以在姐姐的气息哺育下,年少的王宝川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属于他的生活。
以前,王宝川从来不知道钱财对于一个家庭有多么重要,他觉得那些他看到的花衣服,他享受到的生活都是应该的,现在,一个被钱财所拖累的家庭那么明显地摆在他面前,让他感受到了切身的窘迫。他看着王锦昌每一天似乎都在为了他们的前途担忧,为他们的衣食担忧。他眼看着王锦昌每一天都把家里有点值钱的东西拿出去,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往往会拎着一小袋粮食或者几个干粮。马卖了,马车也卖了,仓库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了,他与姐姐在里面玩捉迷藏都找不到躲藏的地方。他还看到,每一次,当王锦昌拿着家里搜罗出的东西向外走时都有些犹豫不决,他往往会在大门口徘徊良久。很快,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卖的东西了,这个家庭已经家徒四壁了。冷风可以毫无阻挡地在屋子里奔跑。一个晚上,当他从梦中惊醒时,他听到了父亲与姐姐的对话。他们的对话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是那么地清晰,那么地逼真。
父亲在黑暗中是坐在土炕上的。在黑暗中一明一灭的是父亲手中的烟袋锅子。父亲的每一次轻声说话都会伴随着一声幽长的叹息。他说:“宝啊。你看看,我们家里还有什么,该卖的我都卖了,我还不知道我们下个月能不能吃上饱饭。”
王宝芸和王宝川一样是躺在床上的。她低声说:“就是饿着,我也不让弟弟走。”
王宝川一听到说起自己,睡意便有些减退,他竖起耳朵,他听到父亲抽烟的声音像是一个蛤蟆的喊叫。父亲的脸隐在一明一灭的光亮中看不真切,父亲的声音也似乎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你没有花衣服穿。”
“我不穿。别人也没有花衣服穿。”
“你没有学上。”
“我不去上学了。”
“你吃不饱饭。”
“我饿着肚子。”
“你会饿死的。我们都会饿死。”
“即使饿死我也要跟弟弟在一起。”黑暗中流淌着王宝芸轻轻的抽泣声,就像是泉水。清亮而冰冷。
父亲这次的叹息更加地幽长,烟火猛地亮了一下就彻底地熄灭了。父亲说:“好吧,我们不让弟弟走,有多少苦我们都一起背着。行了吧。睡吧。”
王宝川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完全被泪水泡肿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抱住了姐姐的胳膊,哭着说:“姐姐,我不离开你。”
王锦昌看着王宝川一天天地长大,他的心里始终无法踏实下来,王宝川就像是一个鱼饵,总在钓着埋藏在心底的痛。于是,在王宝川成长的过程中,他就一直在与父亲做着一种看似不正常的游戏,他无数次地被父亲丢弃又无数次地回到了姐姐王宝芸的身边。他知道,父亲的每一次努力都是有预谋的,可是他防不胜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要抓住大人的心可是太难了。
那之后父亲在一家私家医院里找到了一个洗衣的工作,他每天都要洗到很晚,没有多久,他身上就有了一股浓重的医院里的味道,那股味道在王宝川闻上去十分地清新。他每天都会不自觉地走到父亲身边然后深深地吸上几口。可是父亲却对那种味道极为反感,回到家他就把在医院里的衣服脱掉,换上另一套衣服,可是不光是衣服上有医院的味道,就是他的皮肤上也有那种淡淡的药味,父亲便不停地洗澡。他想把那股味道去掉,他不想让别人闻到他身上的药味。他不想让那些以前生意场上的朋友知道他在医院里替病人和医生洗衣服、洗床单。为了不与别人相见,下班后的父亲极少出门,他天天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他在院子的空地上种了一些茄子,每天他都会在那块地前蹲老半天。即使没有活可干他也会发半天的呆。父亲脸上的皱纹更加密集了,这让王宝川想到了滚在一起的线。
王宝川记忆中的那次被父亲的抛弃充满了血的味道。浓重的血腥之气使他的那次经历有着特殊的色彩,他感到,天空似乎也是血红的颜色。它们像是阴暗的云遮蔽了城市上空,纷乱的脚步声在城市中到处回响。那是一个动荡的夜晚。王锦昌所在的医院被日本人占用了,城外的战斗打了三天三夜,不时地有伤员被送进来,王锦昌三天三夜都没有回家,伤员的衣服在父亲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父亲彻夜洗着那些血迹斑斑的衣服,连吃饭都顾不上。劳累使他忘记了留在家中的两个孩子。
王宝川在第四天与姐姐一起来到了医院,一踏进医院的大门,他立即被那股呛人的血腥味熏得气喘吁吁。医院里乱得不可开交,到处都是奔跑的人,有穿白大褂的,也有穿军装的。他们躲避着那些忙碌的人们来到了医院的洗衣房,他们在一堆红色的衣服后面看到了瘦削的父亲。父亲的脸上、身上全部和那些衣服上一样,被染成了红色,他们一看,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都哭出了声。王锦昌机械地从洗衣盆上抬起头。他红色的视线中,自己的两个孩子也是那种红红的颜色。他笑笑说:“我把你们都忘了。”
父亲王锦昌在医院里整整呆了五天五夜之后才抬起僵硬的头,他的脖子已经无法转动了,他木然的视线中两个孩子像是漂在水中的月光,他笑了笑,他的牙齿都是红的。他的笑容让王宝川有些不寒而栗。他说:“爹,你别笑了。”
可是王锦昌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他继续笑着。他的笑一直持续到他们已经走出医院很远,他的笑才来了个急刹车,一下子就从他的脸上掉下去了,就像掉下去一摊泥。他说:“走,我带你们去吃羊汤。”
当他喝下第一口羊汤时,他说道:“我总算还是一个人。”
五天来,每天吸着那些死人和活人的血的味道,让王锦昌已经厌倦了。他看着孩子们喝完羊汤,重新感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正常人的父亲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他说:“我想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你们猜猜是什么地方。”
两个孩子猜了老半天都没有猜出来,还是父亲道出了迷底,他镇定自若地说:“就是这些血衣服的来源地。”
父亲异想天开地想要带着他们去看看那个刚刚结束的战场。王宝芸首先提出了反对,她说死也不去那里。她害怕。金锦昌鼓励地看着王宝川,“你呢?”
王宝川看着父亲充满期待的眼神,他不忍心让刚刚如释重负的父亲失望,于是他说:“我想去。”
就这样,他们父子两人鼓着饱饱的肚子,兴趣盎然地向城外走去。他们的身体里充盈着羊肉汤的香味,那种香味让他们觉得路途并不遥远。其实这不过是个假象,他们前几天一直能听到的隆隆的枪炮声其实离他们很远,他们走了将近一个上午才闻到了硝烟的味道,而随着硝烟味道的越来越浓,他们身体里羊肉汤的香气也就越来越淡。而那个熟悉的城市也早早地被他们甩到了远远的身后。当王宝川回头观望时,他看到的是弥漫在空中的像是烟一样的阳光。阳光像是玻璃似地在他的耳朵里叮当作响。产生这样的幻觉其实跟越来越浓重的硝烟味及血腥之气有关,正是这两种气味让王宝川的耳朵有了些莫名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在摇摆。可是父亲王锦昌走得飞快,他只有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就这样他们慢慢地接近了那场战争的腹地。他们的眼睛里不时地闪现出一个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场面,一棵被烧焦的树,一匹惨烈的死马,一把满是鲜血的战刀。王宝川的脚下还突然打了个趔趄,他脸朝下摔倒在地,他闻到了土地中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爬起来,回头看了看那个绊倒他的家伙,原来是一条人的胳膊。他不禁魂飞天外,坐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个村子的外面,他们站在一截还没有燃尽的树杆前,看着这个已经被战争洗劫过的村子,那个村子便被那一层淡淡的烟雾笼罩着。他们听到的是树杆燃烧的声音以及墙壁倒塌的声音,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影,连只狗都没有。王锦昌用鼓励的眼神看着王宝川,“敢不敢到里面去看看?”
父亲的目光中甚至有某种挑衅的意味,然后父亲率先走进了村子。王宝川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紧紧跟在父亲后面走进了那个陈列着战争新鲜的印迹的村子。他的眼睛里一次接一次经受着恐怖的考验,他觉得自己的心无法躲藏,令人胆战心惊的场面像是一个个强盗闯进他心灵的深处。父亲好像对眼前的景象十分地欣赏,他一点也没有感到恐惧,他走得还是那么飞快。他们在那个村子里绕来绕去,不一会儿王宝川的眼睛已经再也无法承受那么可怕的场面了,他的眼睛偷偷地半睁半闭着,他几乎是循着父亲的脚步声跟在他的后面。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就像是鼓点似地回响在村子的上空。而王宝川却在胆怯之中渐渐地感到了体力不支,他的急速的心跳也使他的耳朵失灵了,耳朵里一直在响着父亲欢快的脚步声,直到他筋疲力尽地睁开眼。父亲连个影子都不见了。他拼命竖起耳朵,父亲的脚步声还在耳朵里回响着。他看着周围荒芜而血腥的场面,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像是泉水似地涌了出来。
那之后,王宝川踉跄着奔跑在旷野之中的景象以后的许多日子里都出现在他的噩梦之中,那个真实场景的无数次的重现,使他的梦景潮湿而且恐怖。他仿佛看到了他的鞋飞到半空中的景象,可是他没有意识到;他仿佛看到了他光着脚奔跑在到处是炮皮、血污、指甲、头发、马眼、刺刀的原野中,他看到他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那个下午,年幼的王宝川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马奔跑在旷野之中,他辨不清方向,分不出东南西北,他不知道他要去的那个城市离他有多远。其实他已经身心俱疲,当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之后,他曾经响亮地哭过的嗓子已经哑了,他曾经大睁着寻找的眼睛已经像是灌了铅,他的双腿已经如树根被深深地埋在了地下,他的身体已经成了他身体之外的任何一件东西,树杆、指甲等等。王宝川被疲惫、饥饿、恐惧和绝望追到了尽头,他躺在一片荒凉的土地上,抓起一把土盖在自己脸上,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像是涛声一样慢慢地覆盖了他的身体。
当星光开始美丽地延伸向无尽的宇宙之涯时,王宝川被一个人疯狂地摇醒了,他睁开眼,看到四周都是茫茫的黑暗,可是他嗅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那股味道甜蜜、柔软、而且温暖,他张开双臂喊了一声“姐姐”便扑进了面前那团更黑的黑影之中。他感觉到有一行凉冰冰的水从他的头顶流下来,落在了他的脸上。
王宝芸出来寻找王宝川的过程惊险而且充满危险,过后的一个月内王宝芸都是躺在土炕上渡过的,她的小腿被一只狗咬伤了,她的脸被摔倒时的土地挂破了。当他们互相搀扶着深夜回到家时屋里漆黑一片。他们一踏进家就看到了在黑暗中上一明一灭的光亮,他们听到父亲王锦昌说:“我说过了不让你乱跑。你不听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