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纳迪娅·特纳问过我们,我们一定会提醒她离他远点。
你知道别人都怎么说牧师的孩子。在星期日学校里,他们在圣殿追跑打闹、大喊大叫,用蜡笔在教堂长椅上涂画;在初中校园里,牧师的儿子掀女孩的裙子,追着女孩满校园跑,而牧师的女儿在嘴唇上涂的鲜艳口红则让她看起来像个妓女;到了高中,牧师的儿子在教堂停车场抽大麻烟卷,牧师的女儿躲在厕所隔间与教会执事的儿子打情骂俏,默默脱下母亲坚持让她穿的长筒袜,母亲之所以这样要求,是因为好女孩不该在教堂里裸露双腿。
卢克·谢泼德,桀骜不驯,一头厚鬈发,橄榄球运动员式的宽厚肩膀,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告诉她要远离他。她不会听劝,这是当然的。一群教堂修女懂什么?睡觉时他握住她的手,拥抱时他撩弄她的头发,她告诉他测孕结果时,他将她的赤脚捧在大腿上,这些她们都不知道。一个男人整夜与你十指相扣,在你难过时抱住你的脚,不管怎样,或多或少,这个男人肯定是爱你的。再说了,一帮老女人又懂什么?
我们会告诉她,我们所有人的年龄加起来比她大上好几个世纪。如果把我们的岁数叠加起来,早在大萧条前、内战前,甚至有美国以前,我们就已经出生了。在那些岁月里,我们了解男人。哦,姑娘啊,我们也懂一点爱情。封存在空罐中的蜂蜜,残留在口中的甜美,足以掩饰那丝丝渴望。我们用舌尖舔着牙齿,竭尽所能去品味那一点点温存,在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里,再也不用忍受饥饿。
就在纳迪娅·特纳预约手术的十年前,我们已初次拜访过市中心的堕胎诊所。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诊所建成之时,一想到莎拉思忖起生小孩的问题,无论她要或不要,我们都会忍不住大笑。此外,那时我们已为人母——有些人是在情感上为人母,有些人是真的怀了孕。我们哄孙儿入睡,教邻居的小孩弹钢琴,为生病和不能出家门的孩子烤馅饼。我们都已为人母,我们是上室教堂的母亲,每当教堂前有抗议活动,我们也会加入。不同于那些动不动就小题大做的教堂——看到R级电影就揎拳捋袖;买一堆饶舌音乐的CD,只为将其销毁;或是给萨克拉门托写信,以确保国家禁书单永不见天日——事实上,教堂只举行过一次抗议活动,还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次抗议是因为有人在海边建了脱衣舞俱乐部。脱衣舞俱乐部离海滩只有几分钟距离,经常有小孩在那片海滩游泳和玩耍。下一个又会是什么,在码头边开妓院?要不干脆把整个海港都变成红灯区算了?尽管如此,汉基帕基俱乐部还是开张了。毋庸置疑,它的存在对整个社区来说是一个祸根,但每个人都认为,后来新建成的堕胎诊所比这个更糟糕。无奈,时代使然。在市中心开堕胎诊所就像开甜甜圈店一样简单。
抗议那日清晨,教堂会众聚集在未建成的诊所前。第二约翰开着教堂货车载上那些没有车的人,修女威利斯组织星期日学校的学生帮忙画抗议标志,就连平日懒得参与上室教堂任何活动的玛格达莱娜·普赖斯也收到了指令,要求她从钢琴椅上站起来走到街上参与抗议活动,用她的话说,去看看他们都在搞什么。所有人围着牧师、牧师夫人和他们的儿子,绕成一圈——牧师为无辜生灵祈祷之际,他的儿子却在一旁将脏土块踢到人行道上。
抗议只持续了三天。(并不是因为我们动摇了信念,而是因为积极分子的加入,是那类丧心病狂的白人,他们终有一日会因向诊所投放炸弹或捅伤医生而被报道。)整整三天,每天早晨六点,罗伯特·特纳负责开车将一批标语牌从教堂运到市中心。他和妻子不是那种参加抗议的人,他对牧师说,不过他至少能帮忙运一些标语,开开卡车什么的。
十年前,没有人知道他,后来人们才认识这个有卡车的男人,他这辆黑色雪佛兰小型卡车后来变成了上室教堂的专用车,人们常常见到罗伯特开着这辆卡车从教堂出发,他的一条胳膊搭在窗外,卡车平板上满载着食物篮、捐赠的衣物或金属椅。当然,有卡车的不止他一人,但他是唯一一个任何时候都愿意把自己的卡车借出去的人。他用手机记录日程,无论上室教堂的任何人在任何时候打来电话,他都会仔细安排,并用一根小高尔夫铅笔做记录。有时,他开玩笑说他应该把卡车放到电话答录机里应答,反正找卡车的人比找他的多。这是句玩笑话,不过他还是禁不住去想它的真实性,人们邀请他参加野餐和聚餐是不是只因为他有卡车,他们真正想邀请的是不是那辆卡车,人们只想用卡车拉音响,拉桌子,拉折叠椅,与此同时又不介意他一同跟来。不然他每个礼拜日走进上室教堂时,又怎会受到如此热情的问候?招待员拍拍他的后背,迎客桌前的女士冲他微笑,就连牧师也曾提起:罗伯特如此尽职尽责,进不了长老会才怪呢。
罗伯特认为,卡车为他扭转了局面。还有他的女儿。人们对单身父亲总是温和相待,特别是对独自抚养女儿的单身父亲。不管怎样,大家都会关心罗伯特·特纳,即便他的妻子没有经历那场悲剧,即便她只是拿起行囊离家出走,其实对某些人来说,她的死与离家出走并无两样。
那晚,父亲将卡车停在车库,纳迪娅缩在床上,用手抓住痉挛的腹部。“肚子会绞痛一阵,”留长发绺的护士告诉她,“大概会疼上几个小时。如果疼得厉害,打这个急诊电话。”护士没有解释一般绞痛和严重绞痛的区别,但她递给纳迪娅一个白色袋子,袋口像午餐袋那样卷起来:“止疼用的。每四小时吃两粒。”诊所志愿者提出开车送纳迪娅回家,纳迪娅钻进白人女孩那辆脏兮兮的日产森特拉,瞥了一眼站在车窗外目送她们离去的护士。这名志愿者留着一头金发,二十来岁,态度很真诚,一路上都在小心翼翼地与她聊天,来回更换广播电台。她说她是加州州立大学圣马科斯分校的大三学生,在诊所做志愿者是为了她女权主义专业的研究。她看起来就像是那种会主修类似女权主义的专业的女孩,仍然渴望受到重视。她问纳迪娅有没有考大学的计划,听到纳迪娅的回答她显得很惊讶。“哦,密歇根是一所好学校。”她说,仿佛纳迪娅不知道似的。
这一切发生在两个小时前。纳迪娅紧闭双眼,寒气与热气在腹中交织翻滚。她想再吃一粒药,她知道应该过一会儿再吃。这时,她听到车库门轰隆隆的声音,她匆忙将橙色药瓶塞进白色口袋,然后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地放入床头柜的抽屉里。任何异于寻常的事物都会引起父亲的注意,那个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袋子也一样。自从发现自己怀孕后,她一直坚信父亲会注意到她的变化。以前,如果在学校不开心,只要她一钻进车里,母亲就能看出端倪。发生了什么事?纳迪娅甚至还未打招呼,母亲就会先开口问她。父亲从不像母亲这样敏锐,但是怀孕这等大事可不像在学校不开心那样简单,他应该会注意到她的慌张,他本该注意到。让她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令她恐惧的是,回家的时候你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么大的东西居然能在你的体内生长,更可怕的是,竟没有人发现。
父亲敲了三下,轻轻推开卧室门。他今天穿了那套卡其色制服,胸前别着一排勋章,那套制服十分合身,他确实天生就适合穿这类坚挺的衣服。以前,每当朋友们听到她父亲是一名海军时,都会表现得十分惊讶。他不同于朋友们从小在城里看见的那些男人,那些男人自大、身材健美,喜欢在君豪电影院前闲逛,并与路过的姑娘调情。也许父亲年轻时也这样,不过她想象不出来。他安静、拘谨,个头高大,身材结实,看上去永远绷着一根弦,好似蹲在身旁的警犬一样,耳朵总是警惕地竖起来。他靠在门口,弯腰将脚上黑色亮靴的鞋带解开。
“你脸色很难看,”他说,“生病了吗?”
“只是有点痉挛。”她说。
“哦,你的……”他指向自己的胃部,“需要点什么吗?”
“不用,”她说,“等等。一会儿能用一下你的卡车吗?”
“做什么?”
“开一下。”
“你要去哪儿,我是说。”
“你不能这样。”
“哪样?”
“问我去哪儿。我马上十八了。”
“我不能问你要开着我的卡车去哪儿?”
“你觉得我能开着它去哪儿?”她说,“边境?”
父亲从不关心她去哪儿,除非她向他借那辆宝贝卡车。他夜晚会开着卡车在马路上转悠,不断地将红色天鹅绒方棉蘸入蜡桶中,直到汽车漆变得像玻璃一样锃亮。只要上室教堂有人打电话求助,他就会立刻跑到门口,冲向卡车,仿佛这辆车是他的独生子一样渴望着他的爱。父亲叹了一口气,用手捋捋白发,她每两星期会帮父亲剪一次头发,母亲以前就这样做——父亲坐在后院,在脖子上搭一条毛巾,母亲用手比画着修剪头发。只有剪头发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与父亲的亲密。
“市中心,行吗?”她说,“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卡车吗?拜托!”
又一阵绞痛袭来,她将身体蜷着,盖紧毯子。父亲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最后终于将钥匙放到梳妆台上。
“我可以给你倒点茶,”他说,“应该能……你的阿姨们,她们会喝,你知道,每次……”
“把钥匙留下就行了。”她说。
纳迪娅收到密歇根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卢克带她到波浪水上乐园玩,他们玩了滑塔的内管滑梯和激流冲浪,玩到全身湿透,筋疲力尽。一开始,她担心卢克提议去水上乐园是觉得她幼稚。后来她发现他和她玩得一样开心,他们在泳池里相互撩水时他会大声叫喊,他还会拽着她坐下一轮滑梯,水珠挂在他胸前,湿漉漉的鬓角在阳光下闪耀。后来,他们坐在乐比蒂热带雨林外的餐桌前吃玉米热狗和吉事果,那块地方的漂浮滑板不适合小孩玩耍。她舔掉手指上的肉桂糖,沉浸在明媚的阳光里,幸福甜蜜,这样的幸福在以前或许再平凡不过,现在却十分脆弱,若她起身太快,幸福仿佛就会从她肩上滑落,摔得粉碎。
她没有指望卢克给她礼物,父亲也几乎没有为她庆祝。她给父亲看邮件的时候,他说了声“瞧瞧”,随后给她一个侧拥。那天晚上在厨房里,他从她身边经过时眼睛注视着她,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件曾经非常喜爱现在却厌烦了的家具。她努力说服自己父亲并不是针对她,这些日子,他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尽管如此,她在浴室刷牙的时候还是掉下了眼泪。第二天早晨,她醒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祝贺卡片,里面夹了一张二十美元现金。对不起,父亲写道,我正在努力。努力什么?努力爱她吗?
她将腿伸到卢克大腿上,他一边吃玉米热狗,一边揉抚她脚踝光滑的皮肤。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卷曲的湿发,不施粉黛。他坐在桌子另一头对着她痴笑,抚摸她的脚踝,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很漂亮,她猜想这温柔的爱抚是不是另有他意,他是不是有那么一丁点爱上她了。离开前,她想与他拍张合影,却被他用手挡住了手机。他想隐藏他们的恋情。
“不是秘而不宣,”他说,“只是保持私密。”
“那是一回事。”她说。
“不是。我只是觉得应该低调些。仅此而已。”
“为什么?”
“我是指,年龄。”
“我马上十八了。”
“马上,不是已经。”
“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你不知道吗?”
“不仅如此,”他说,“你不懂。你不是牧师的孩子。整个教堂时时刻刻都在干涉我的生活。他们也会干涉你的生活。咱们要聪明点,仅此而已。”
也许是有区别。出于羞耻,你隐藏一段秘密恋情,出于任何其他原因,你将恋情保持私密。所有恋爱关系,从某种角度来说都是私密的,只要你开心,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所以她学会了如何保持私密。在公共场合,她甚至不去牵他的手,她也不在网上发他们的合影。她每天放学后甚至不再去胖查理,就是为了不让他的同事起疑。但是自从卢克将她一个人留在堕胎诊所后,她便忘记了保持私密这回事,她开着父亲的卡车来到胖查理。她知道他星期四晚上下班,她到胖查理后没有看到他。在吧台前,她向佩佩打招呼,佩佩是一个梳灰色马尾辫、身材魁梧的墨西哥酒保。他正在用一块棕布擦拭酒杯,听到声音便抬起头。
“把你那假玩意收起来,”他说,“你知道我不会给你提供服务。”
“卢克在哪儿?”她问。
“我知道才见鬼呢。”
“他马上下班吗?”
“我不管他的排班。”
“那你见过他吗?”
“你没事吧?”
“你之前见过他吗?”
“干吗不给他打电话?”
“他不接,”她说,“我有点担心。”
就这样消失不见,不接电话,承诺去某个地方却不见身影,这不是卢克的作风。特别是像今天这样,当她需要他的时候,而他又知道她需要他。她担心他遇到了不测,更糟糕的是,也许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把她抛弃在诊所仅仅是他自己的选择?不,他绝不会那样做,但是她想起他在水上乐园的样子,一把挡住她的手机,就在她感到安全和爱的短暂时刻,卢克离开了。
佩佩叹了口气,将玻璃杯放在吧台上。他有四个女儿,卢克曾经告诉过她,她猜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佩佩才总是拒绝她的假身份证,总是将调戏她的男人轰走,总是问她怎么回家。
“听着,孩子,”他说,“你知道谢泼德。也许他只是想和兄弟们出去玩玩。我相信他明天会给你回电话的。回家吧,好吗?”
最后,她在一个派对上找到了卢克。
不是什么随便的派对,是高中派对,尽管科迪·理查森听到自己的派对被这么叫肯定会觉得受到了冒犯。毕竟他十年前就毕业了,但他的派对一直都是高中派对,纳迪娅和欧申赛德中学的其他学生一样,在他家参加了无数个周末派对。他有一头浅黄色头发,玩滑板,对纳迪娅来说,就是那种与她毫无共同之处的白人男孩。不管怎样,她一般都很讨厌白人男孩的派对——不断循环的铁克诺电子舞曲,令人窒息的Abercrombie&Fitch古龙水,糟糕的舞姿,她之所以去科迪·理查森的派对是因为所有人都去。每个周末,她都会挤进他的海边小屋,在那里你无须担心父母提早回城或者警察查封派对。房子的平面图就像一张布满她青春期各种第一次的地图:阳台是她第一次伴着海边空气吸大麻的地方;厨房角落是她和第一个男朋友分手的地方;浴室前的过道是母亲下葬后的那个周末她喝醉酒哭泣的地方。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科迪的派对。感觉那栋黄色的房子已经不再适合她的年龄,她答应自己,只要一毕业,绝不再回去。她一直都很讨厌看到那么多人络绎不绝地参加他的派对,只要一迈进他家大门,仿佛每个人都困在了时光里。在这之前,她开车路过卢克父母家的时候看到车道上没有他的卡车,科迪家便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卢克会去的地方。不知怎的,冥冥之中她知道他会在科迪家。她走过昏暗的海滩,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她既思念他又感到气愤。她顺着脚印走到海边的房子,心里一直想着是否会找到卢克的脚印,将自己的脚丫踩进他的脚印里。
铁克诺电子舞曲的绿色光束射过敞开的大门,她小心翼翼地踏上高低不平的木台阶。低音炮隆隆作响,声音穿过洒上酒后发黏的木地板,她在门口停了一下,让眼睛适应屋内的昏暗。如果不是卢克走路的姿势,她应该不会一眼就注意到他。她穿过一帮“群魔乱舞”的白人孩子,走过摆满半瓶酒的厨房,还有啤酒台球赛后留下的两堆三角形杯阵,她一眼就逮到了正穿过阴暗房间的卢克的身影。他走路有些跛,虽然不明显,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但对她来说那如同他的声音一样熟悉。他看上去喝醉了,一品脱[3]几乎空了瓶的占边威士忌在他手中摇晃。就在她走近的时候,他晃了一下,仿佛看到她就足以让他失去平衡似的。
“纳迪娅,”他说,“你在这儿做什么?”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她说,“我他妈给你打了一百遍电话。”
“你不应该在这儿。你应该在床上或者……”
“你干吗去了?”她说,“我等了好几个小时。”
“发生了点烂事,行吗?我知道你自己能回家。”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地面,她知道他在撒谎。
“你把我丢在那儿。”她说。
他终于抬起头看她,让她吃惊的是,他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一个人若被发现撒谎,第一次被你看清真面目,那人的表现不是应该异于平常吗?
“听着,这事原本是你情我愿,”他说,“这种烂事根本不该发生。我已经把钱给你了。你还要我怎样?”
他从她身边擦过,穿过人群,一瘸一拐地冲向门口。她早该知道。他把那个装有六百美元的信封交给她时,她就该知道,他负责出钱,剩下的由她一人承担。他已经把钱塞给她了,现在对他来说,她是一个已经处理完的麻烦。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早就知道,至少猜到了,但她想相信卢克,相信爱情,相信那些没有离去的人。她挤进厨房,走过一群正在玩翻杯子游戏的喝得醉醺醺的高中生,从台子上拿起一瓶豪帅龙舌兰酒。那个留长发绺的护士告诉她四十八小时内不能喝酒——稀释血液,加重流血——不过她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龙舌兰。她感到一只手搂在她的腰上,她转过身,看到德文·杰克逊正站在她身后,指尖夹着一根大麻。她还是新生的时候两人一起闲荡过一次,自那之后她没再与他说过话。他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几乎没有变化,又高又瘦,长长的睫毛,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他的身上刺满了文身。就连脖子上都刺满了文身,喉咙上是一朵伸展的百合花。
“上帝啊,”她说,“你文身了。”
他大笑:“你他妈跑哪儿去了?”
哪儿也没去。又哪儿都去了。他把大麻递给她,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岁,和男孩坐在摩天轮上吸大麻,升到最高点时,男孩为她手交,车厢轻轻摇晃,如哄他们入睡一般轻柔。她最后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是,德文在做模特,大多数时候给同性恋网站做。两年前,一个朋友发给她一个链接,照片中德文躺在白单子上舒展着身体,身上除了一条内裤什么也没穿,离他裆部不远处是一个金发男子的脸。
“我听说你现在很有名。”她说,递过大麻。
她不是有意喝醉的。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只因德文问她为什么空着杯子,怎么着,她现在是修女还是什么?她往柠檬水中倒了一小杯龙舌兰酒,接着又倒了一杯,再一杯,她由着德文将她拉到舞池。不是因为她想跳舞,而是因为跳舞是亲密接触的借口,与德文的身体来回碰撞摩擦,无须任何语言。屋里很热,她将一只胳膊绕在他的腰上,碰到湿软的T恤,她觉得特别恶心,但是酒精让她感到舒服。血液可能正随着她的舞步稀释,喝醉的感觉真好啊,是那么放松、温暖、感人。
德文去亲她的脖子,双手掐在她的屁股上。
“你太他妈棒了。”他说,在她耳边低语情话,呼出炽热的气息。
他对着她扭摆,使劲咬嘴唇,像那些想要表现性感却用力过猛的人一样。她咯咯直笑。他也跟着大笑,又掐了她一下。
“怎么了?”他说。
“我以为你现在喜欢男孩。”她说。
“谁他妈跟你说的?”
“大家。”
“这感觉像是我喜欢男孩吗?”
他将她的手放在勃起部位,纳迪娅从他手中扭开手腕,推开他。她感觉自己被困住了,突然间她感到窒息。眼前一片模糊,她扶着墙,推开迎头撞上来的人,狂躁的节奏从音响中喷射出来,穿过湿黏的空气直至后门。阳台另一头,科迪·理查森靠在木栏杆上。他长高了,更瘦了,那一头脏兮兮的金发比以前更加蓬松,格子上衣搭在瘦削的肩膀上。他笑笑,唇环闪闪发光,她走向他,抓住栏杆。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说。
“什么?”
手指越过她的肩膀指向远处。越过海边别墅的薰衣草房顶,她可以看到圣奥诺弗雷核电站,校车上的孩子们去野外郊游时经过那里,曾把那两个白色穹顶称为“乳房”。
“随时随地——砰。”科迪睁大眼睛,双手奓开,“就像这样。我说的是,只要一个猛击,我们所有人都会被炸飞。”
纳迪娅将手放在栏杆上,闭上眼睛。
“我就想哪天能那么死掉。”她说。
“真的吗?”
“砰。”
她是这样想象的:
她的母亲在小镇周围开车,丈夫的军用手枪在她大腿上。一道弧线,又一道弧线,晨光像女婴的睡袍一样粉嫩。她感到眩晕无力,头脑或许又异常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开到海边,因为那是一个死去的好地方。足够温暖。死去的地方理应温暖,因为来世要承受的寒冷已足够多。此时,冲浪者已回到岸边,死亡不应再有人知晓,就像哼一首小曲,只有自己可以听到。
所以,她继续往前开,在距离上室教堂半英里[4]的小山上,车身被树枝挡住。她关掉引擎,拿起枪。她从未射死过任何东西,但她见过动物死去,猪号叫着流尽鲜血,母亲将鸡脖子扭断后,鸡扑腾至死。你可以混日子,也可以一死了之。慢慢死去也许看起来更温和,但突然死亡更厚道,甚至算得上仁慈。
她应该对自己仁慈一些,就这一次。
父亲问她的时候,纳迪娅告诉他,她没有看见那棵树。在黑暗中几乎不可能看见房前那棵树,所以她做了一个急转弯。不到凌晨四点,他们一起站在车道上,父亲穿着绿色的格子浴袍和拖鞋,她靠在车门边,将鞋拿在手里。她本想偷偷溜回家,结果父亲听见碰撞声后立即冲到了外面。现在,他蹲在凹损的保险杠前,摸着凹凸不平的金属。
“你前车灯为什么没开?”他说。
“开着呢!”她说,“我只是……低头去关它,再一抬头就看见了那棵树。”
她有些摇晃。父亲皱起眉头,挺直身体。
“你喝醉了?”他说。
“没有。”她说。
“我站在这儿都能闻出来。”
“没有……”
“然后你开车回的家?”
他走近她,这突然一动吓得她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钱包、鞋、钥匙,哗啦啦全部掉在了车道上。就在他想再逼近一步时,她伸出胳膊。他停下来,狠狠咬牙,她辨别不出他是想要扇她还是拥抱她。二者都痛,他的愤怒,以及他的爱,他们一同站在黑漆漆的车道上,她的手感受到他快速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