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十部小说及其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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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说的艺术(3)

我曾为提高写作水平读过不少讨论小说的书。这些书的作者基本上都和赫伯特·乔治·威尔斯一样,反对将小说视作消遣的工具。他们普遍同意的一点是,小说中的故事反而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倾向于认为,故事情节会使读者无法关注他们眼中的核心要素。这些作家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书中的故事和情节才是作者为吸引读者兴趣而抛出的救生索。讲故事在他们眼中仿佛降级成了小说的一种低级形式。我心里很纳闷,其实听故事的欲望早已深深植根于人类本性之中,就像占有欲一样强烈。在历史的开端,人类便凑在篝火旁,聚在市场里听别人讲故事。直到今天,这种欲望都不曾消减,侦探小说的大受欢迎就是最好的证据。然而事实上,如果把一个小说家定义为单纯的讲故事的人,就像是对他的一种侮辱。我认为,这世界上并没有单纯的讲故事的人。在讲故事、塑造角色、表明态度的同时,他已经为读者提供了对生活的某种批判。即使这种观点并非原创或不够深刻,但它确实存在着;因此,即使作者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却在以一种特殊而谦虚的方式成长为一名道德家。道德和数学不同,并不是一门具体的科学。在处理人类行为问题时,道德不容变通;而就我们所知,人类是虚荣、多变、优柔寡断的。

我们生活在一个动乱不安的世界,这无疑是小说家应该处理的话题。以后的日子难以预测。自由岌岌可危。焦虑、恐惧和沮丧攫住我们。长久以来无可争议的价值观如今似乎令人质疑。这些问题仍然严峻,但小说的作者可能意识不到,涉及这些话题的作品在读者眼中也许是晦涩难懂的。避孕用品的发明使人们对贞洁的崇拜不复存在。小说家很快就注意到了书中性关系的妙用,因此每次到了需要吸引读者逐渐削弱的兴趣的时候,他们就会让书里的人物来一段翻云覆雨的情节。此举是否明智,我并不确定。关于性爱,切斯菲尔德伯爵曾经说过,高潮是短暂的,过程是尴尬的,代价是可怕的。如果他能活到今天,读过当代小说的话,恐怕还要再加一句:对这种单调行为不厌其烦的描写是乏味的。

现在的小说越来越重视人物刻画而不注重故事情节,诚然,人物的刻画至关重要;只有和书中的角色有了默契,才能与他们感同身受,否则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重人物而不重情节只是写小说的其中一种方式。单纯描述情节,而人物描写敷衍了事、平淡无奇的小说也像其他作品,同样拥有存在的权利。实际上,有不少小说都是这种类型,比如《吉尔·布拉斯》《基督山伯爵》等。《一千零一夜》里的谢赫拉莎德要是把每个故事的重点从精彩的冒险经历转移到对人物特点的刻画斟酌,恐怕她的脑袋早就保不住了。

在接下来的章节里,我会在讨论每本书时介绍一下作者的生活和性格特点。这样做一部分是因为自己觉得有趣,另一部分也是为了读者考虑,了解作者其人想必能加强对其作品的理解和赏识。认识福楼拜之后,就不难理解《包法利夫人》里那些原本让人莫名其妙的情节;知道了关于艾米莉·勃朗特那点儿为数不多的背景,想必更能从她精彩又古怪的作品中读出几分辛辣味。

作为一名小说家,我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写这几篇文章,风险在于:一个小说家喜欢的小说很可能是与他自己作品相近的类型,他会根据与自己作品的相似程度来评论一部小说。为了评价那些无法使他产生共鸣的作品时能保持公正客观,他需要为人正直、感情淡漠、心胸开阔。情绪容易冲动的人很少能做到这点。从另一方面来讲,假若评论家本身不写小说,就很难透彻了解小说的写作技巧,这样写出的评论要么充满了无足轻重的个人感悟(除非他们能像戴西蒙·麦卡锡一样,不仅精于文学,还通晓世故),要么只能根据那些不可变通的苛刻规则妄加批评。想要得到这种评论家的欣赏只能乖乖遵守规则,这就好像鞋匠做鞋,只有两个码子,走运的话尺码刚好合适,否则就只能打赤脚,反正鞋匠也不在乎。

这本书写作的初衷是为了吸引读者阅读他们感兴趣的小说,但为了保持他们的好奇心,我不得不避免过分透露剧情。这样一来,就很难透彻地分析一本书。再次改写文章时,干脆放开了写,只当读者已经知道了这几本书的情节,有些作者刻意隐瞒到结尾的事实,我提前剧透也就无伤大雅了。不足之处直言不讳,好的地方也不做保留。对一般读者来说,没有什么比对某些所谓经典名著的不加区分的赞美更无益处了。当他捧起书来,却发现某个事件的起因无法让人信服,某个角色毫无真实性可言,某个章节与主题无关且文字读来味同嚼蜡。假设这读者性急口快,怕是要痛批那些个将本书称为杰作的评论家都是一群傻蛋;但如果这读者性格谦虚,也许就暗恨自己不够灵通,高攀了一部本不属于自己这流人物的杰作;又若他天性勤励固执,哪怕内心叫苦连天,恐怕也要把此书读上一遍又一遍。但小说的阅读在于乐趣,如果读者没有乐趣,那起码在他看来,这本书就是没有价值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每个读者都是自己最好的评论家,仅仅凭着自己的感觉,就知道哪本书是真正有趣味的了。然而,有些小说家也许认为自己有权对读者提出要求,如果你不同意这点,那你对他的看法就不算公正。他有权要求读者专心致志地读完这三四百页的内容。他有权要求读者发挥想象,并以此对其笔下的众生万物、人间百态、刺激冒险充满兴趣。如果读者自己拿不出点本事来,就别想把一本小说读懂读透。做不到这些要求,干脆还是别读这本书了。可阅读小说,又何来义务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