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了小城,吴独眼想抓我难上加难,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没有白混,我知道要怎么逃才不引人注目,况且吴独眼只晓得我叫小妹。
我虽改了新名字,但阿麼没有叫惯,所以她一直叫的都是小妹,导致吴少爷当时跟吴家人说,我的名字是小妹。
路上我惊讶的发现包袱里有男人的衣服,剪花娘子做事周到,却又时常恍惚,她到底疯没疯我有些迷糊。
想去看看阿麼,依着如今的境况,我没敢作死地跑回去道别。
我乔装打扮成男乞丐逃跑,为了命,我用地摊上买来的镰刀狠心将长发割成了平头。我撕下一条布裹紧了胸部,将灰色的衣裤割得褴褛,又用土灰把脸和手抹黑了些,去河边一瞧,完全如小汉子,我长得英气,此刻看来只像个俊气的黝黑少年郎。
我如今和拜堂的那一天相比,有截然相反的差别,这下赶路,该没人认出我了,我没走城门,走的是码头水路,偏僻的水路没什么人查。
那些划船人都是从大山里划着木筏出来的——挣小钱的老人。一过大河,我往山路里逃,我决定去上海,因为彼时的上海滩有闻名于世的歌舞厅,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从前碍于路途遥远,还有我的胆怯,一直没有勇气前行。这一次,上天仿佛逼了我一把,在往后更是打开了新世纪的大门,把潘多拉的魔盒展现在了我面前。
因为绕了远山路,大约一个月的赶路时日,我才到达了目的地,上海滩的繁华与绚丽深深吸引了我,东方第一城奢华的摆在面前,这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亦是纸醉金迷的不夜城。
岸边上有绚烂的霓虹灯,黄浦江的对岸闪烁着五彩光辉,对面的建筑雄伟精致,江面倒映着五彩斑斓的夜城,耳边隐隐传来的歌声遥远动听,而又神秘,朦胧。
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子,痴痴望着眼前热闹雍容的一切,初次见到上海滩,它就像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朝着我诱惑勾手。
我在别的城市也见过那种外国洋房,可是从没有城市像上海滩的夜城这般,能给我带来如此大的憧憬。
吹着凉幽幽的晚风,我内心感到宁静而期盼道:“绮君,你要在上海落地生根了。”
我在外游荡了一夜,光看这些从未见过的夜景,我便亢奋得睡不着觉,连吴少爷带给我的阴影也消失了几许。
第二日清早,我在水边洗干净脸,拿着剪花娘子施舍给我的大洋,在一个偏僻的路段租了单间房。房东是一个凶恶的肥婆,若不是怕租不到房子,她如此凶的态度,我定然不会想租。
肥婆放了狠话,要是房子里的一桌一椅有半点损失,要赔三倍的钱,这导致我对屋里一切的东西都轻拿轻放,就怕赔了钱。
我开始思考赚钱的门路,以前在火车站卖过香烟和麦芽糖。本想凑合着去进劣质香烟的货来卖,转念一想,怕香烟没卖出去几个,房租已付不起了,大城里的男人和小城里的男人是不同的,我直觉上海的先生应该抽名贵的烟或是雪茄。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了阿麼理发店里的那几盆黄玫瑰,如果卖黄玫瑰的话,成本付得起,卖得广,选中身边携着女子的先生卖花,不愁卖不出去。
我在花鸟市场买了几十盆黄玫瑰种植在室内,摆在能照进太阳的地方,我去野外挖了一大堆土准备移栽培育。在盛开的黄玫瑰里,斜斜地剪断略粗的枝条,再种到松过土的花盆中,慢慢耐心培育。
新买的黄玫瑰盛开正好,我剪下十几朵拿去街上卖,白日里看上海,眼前清晰了中西结合的建筑,巧夺天工,高耸大气。
街地中央有两条铁灰的轨道,远远驶来的是红皮电车,窗户上有黑色的边框,从车框里看进去,车中挤满了男女老少,车身会发出叮叮的声响,加上人们的嘈杂声,只觉得呼啸而过的电车格外吵闹。
却很羡慕坐在上面的人,我可不舍得把钱花在坐电车的费用里。要在上海落地生根,首先要解决吃饭和住房的问题。
我边卖花边唱歌,每每对携着女人的男士说:先生,买一枝花送给你身旁的漂亮姐姐吧。
诸如此类的话,令我口水发干,笑得太久脸有些抽搐,不过我脸上围着布巾,没人能看见我的脸笑得有多假。
辛苦没被白费,所有的黄玫瑰都卖出去了,先生们大多不想在女人面前落面子,即使不想掏钱还是会买。
我卖花不拘泥地方,走到哪卖到哪,那次我看见了热门的歌舞厅,便挪不开眼了,彩色霓虹灯上有夜巴黎三个字。
里面传来的歌声够我偷学许久,夜巴黎外面的海报上有一位当下最红的摩登女郎,我常听路人兴致勃勃地谈起她,她叫白曼薇,是黑白电影界的红星。
也是风云人物之间追逐的女人。
海报上的女郎有着一头微卷的头发,她妖娆的面孔散发着迷离的气息,烟熏式的狐狸眼勾魂魅人,烈焰红唇诱惑微翘,她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鼻梁略榻,所幸在浓妆的遮盖下,不太明显。
我一眼羡慕了这个女人,羡慕到嫉妒不起来,她受多人爱慕,大部分的先生都追逐于她,她游离在上流社会的男人之间,像一枝散发幽香的红玫瑰,眼神带刺,让人不禁想去征服她。
我蹲在夜巴黎的门前,连花也忘了卖,看了她大半天,直至汽车的喇叭声乍然将我惊醒,我才站起来让开了路。
面前有一辆黑色的大车,它低调的颜色无法令人小觑,如同车上的主人一般。当时拥有洋车的人,在我眼里是顶级大富豪。
我挎着花篮,好奇地看着黑车,面容刻板的司机穿着一袭黑色中山装,我以为司机很有气势的时候,他下去打开了后车门,车上下来一个更有气场的西装男人,司机的气势瞬间被他淹没。
车子的主人,有两道浓密斜长的眉毛,那双漆黑的眼睛犀利到仿佛能洞悉一切事物,他的五官端正英俊,脸庞不硬气不柔气。成熟的气态中透着一股野性,没有盛气凌人,而是不怒自威。
名贵的黑皮鞋从车上慢条斯理踏下来,他步伐沉稳地走向夜巴黎,从我面前路过时,我清晰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句抱歉。
我立在原地,怔然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只听方才那位司机喊他杜三爷。
而我觉得一个叫杜三爷的人物,因为车子喇叭的声音向我抱有歉意,似乎是个错觉。那是我第一次遇见没有看不起人的富贵男人,被人尊重的感觉,令我记住了礼貌的杜三爷。
我在外面继续卖花,两个小时后,杜三爷从夜巴黎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他的神态有些柔和,心情看起来尤佳,他目视前方径直走向黑大车。
我想问问杜三爷买不买花,可是看着他那令人望尘莫及的背影,我生生止住了脚步没有上前。
一个宛如夜空明珠般的男人,叫那渺小如蚂蚁的女子不敢冒犯。
中山装司机毕恭毕敬替他开车门,他上去后,一道暗色车窗,隔绝了我的目光,便看不清车里那人了,他的黑影子微微转头,似乎看向了我。
我窘迫转身向别的路人继续推销黄玫瑰,汽车扬长而去,那一句抱歉的邂逅,成为了我记忆里的一部分。
万紫千红的夕阳缓慢消失,天色渐沉。我手中的黄玫瑰还剩下一支,今日赚了一块大洋加一些零钱,物以稀为贵,街上都没什么人卖黄玫瑰,因为它不好养,若不是我卖贵了一点点,兴许一个大洋也赚不到。
我低头再次数钱的时候,夜巴黎的大门口突然出现了骚动,男人们都追喊着白曼薇三个字,一个浓妆女人从容优雅地坐上黄包车,她斜腿而坐,旗袍裙摆处的分叉口将她白细的腿勾勒恰到好处。
白曼薇微笑着扬起下巴,她将手放在艳红的唇上,给了所有人一个妩媚诱惑的飞吻。
我傻里傻气向当红女郎挥手,竟不想她回应了我,我追上去和一群色鬼男人拥挤,我费力将那束黄玫瑰递上赠予她,“送给你!不要钱!”
白曼薇嘴边噙着笑,她轻快地接过那支花,顺手给了我两块大洋。我边跑边把钱还给她,解释道:“我说了不要钱的!”
白曼薇娇俏地回眸,她冲我浅笑道:“小弟弟,赏你的,打扮得这么娘气,当心回家被老子娘打屁股。”
我一瞬被那些臭男人给挤倒在地,有个大胖子故意用拐子撞了我,没空计较,我摸着头上的短发,已涨红了脸。我朝前方移动的那团拥挤呐喊道:“我不是小弟弟!我是...小妹...妹。”
她乘坐的黄包车被众人拥着跑,越跑越远,叫喊声也越来越小,她真像一颗闪闪发亮的宝石,被世人捧在手心里奢求着观赏,我亦羡慕那个妩媚如妖精般的女人。
摊开手掌心,有两块香喷喷的大洋,是白曼薇身上的香水味儿,不浓不淡,闻之舒服。
今日意外得的赏钱,比一天辛苦下来卖的都多,我抬眸看着白曼薇消失的地方,又看着手中的大洋,不由出神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