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笙今天似乎不忙,他吩咐阿正开车上街,我不知他要去哪儿,就端着随遇而安的态度。
坐在车里,我新奇地看着外面,坐洋车的感觉奇特且妙,它移动得极快,我一度对汽车这种东西感到迷惑,不懂它为什么能跑这么快,也不懂它为什么这么坚固,像一个铁皮怪兽。
洋鬼子引进来的东西都奇怪,但是他们的东西颇受国人的喜欢,越贵,大家越喜欢,上流社会的人也越稀奇。夜巴黎的黄酒和汾酒卖得不多,洋酒那几大类倒是受欢迎,郑姐说土酒跌价,没有多少客人来夜巴黎时会点土酒,点的话,大多会觉得没面子。
杜若笙在车子里安静地看报纸,我东张西望皮了半天,有点发困,于是靠在车窗上小睡。
等杜若笙喊醒我的时候,已经到了陌生的街道,这里的人群熙熙攘攘,比我走过的街道更加繁华。
有卖报的小男孩在吆喝着号外,号外;有抱着方木盒的孩子在卖香烟;有穿着补丁衣服的小贩卖着各式各样的零嘴和劣质首饰。
青春年少的女子们,身着流行的衣裙,她们说说笑笑,并排走在一起逛街。
闹市里车水马龙,形形.色.色的人们络绎不绝,匆匆地来,匆匆地去,皆是街道的过客。
杜若笙的头上戴了一个黑帽,帽子掩住了一些他的眼睛,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之间,领着我往宏伟的电影院里走。
大门口摆放着一个黑白宣传片,上面的女人笑魇如花,身姿销魂很魅惑,正是白曼薇。
买了票,进入场内,杜若笙选在一个靠前的位置坐下,他不紧不慢地抬起二郎腿,动作优雅从容。
周围的男人与杜若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杜若笙的气度出类拔萃,不可多得。
他的手臂靠在椅子两侧,双手闲适地合起来扣着,这副沉着和贵气的模样与生俱来。
我不明白杜若笙为什么要来看她的电影。
周围的位置陆续被坐满,灯光一暗,电影开始放映,大家逐渐安静。放映机在最后面发出微小的声音,胶片换得很快。
银幕上的黑白电影没有声音,通过白曼薇和男主角的音容笑貌,他们演绎的表情、动作和舞蹈,一段纠葛难分的爱情故事便倒映在了观众的眼睛里。电影里环境的切换有些频繁,白曼薇的欢笑和痛苦演得淋漓尽致,不得不说,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我偶尔侧头注视杜若笙,他的神色甚是自然,肢体动作几乎很放松,就像一个路人在欣赏当红明星的电影。
如果我是一个陌生人,看到此时的他,我定然不会想到他是白曼薇的前任情人。
我对这个绅士、温柔,偶尔又痞里痞气的男人感到疑惑不解,他权势根深,想要给白曼薇一个教训,是轻而易举的事。反之他若深爱她,而不忍心教训她,所以才不想收拾给他戴绿帽的女人?可他又不像是一个会以德报怨的男人。
我在他脸上没有看见多余的表情,例如隐忍、伤心和难过,一个也没有。
我眼下最想知道的,便是他爱不爱她,甚至是迫切地想知道。
我常年走街串巷,喜欢观察来来去去的路人,因此懂得察言观色,可对于杜若笙我实在看不透,也捉摸不透。
“看电影。”杜若笙抬起手把我的脸推正,他继续观赏银幕,看到有趣的片段,还会露出淡淡的笑容,不知不觉中他的笑意布满了整张脸,却有种算计的味道。
我每次转头看他,他都会伸手将我的脸别到正面去,他的脸上从不会出现不耐烦的神色,几乎都是温和的,无论面对谁皆如是,除了白曼薇能让他有不一样的情绪。
因此,我如今觉得杜若笙的彬彬有礼,是真正的疏离,而他对白曼薇的丰富多彩,似乎不同。
我闷闷地撑着下巴,专心看向前方的白色幕布,影片的放映在一个小时后结束了。场内的先生和小姐戴起帽子或围上围巾,谈笑风生地离开了座位,他们对黑白电影里的故事津津乐道。
直至影客走光,杜若笙依旧静静地坐在原位,他的双手呈尖塔形状地合着,眼神里带着一种沉思而盯向白色银幕。
四周寂静无声,我不敢出声打破平静,只好奇地看着他,他的容貌和气度可用一句我曾读过的诗词来形容。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他微微侧目,我立马将目光转移到自己的腿上,我用食指百无聊赖地戳着膝盖。
杜若笙忽然将我的下巴轻捏起,他的脸庞离我极近,彼此的气息互相呼在对方脸上,我的心跳慢慢加速,他黑漆漆的瞳孔里倒映着我的模样。
我咽了一下口水,紧张地攥住衣服,我眨眼睛的频率有些快。
杜若笙戏谑笑着,吹了一下我的眼睛,便松开了我的下巴。
眼睛被吹得发涩,我抬手搓了搓眼周围。
他牵起我的手走出电影院,他的手大多数时,是冰凉的,凉得不像个活人。虽说我被他冻得发冷,可低头看着我们十指相扣的手,我一点也不想放开。
走到外面,杜若笙突然捂住我的眼睛,他慢慢地将手掌往后退,日光的穿透下,他的指缝间透着红晕,指尖上的指甲被修剪得圆润干净,他的手比女人的手还要好看。
我不解,“你做这个动作,干嘛呀?”
杜若笙牵着我在兴盛喧嚣的街道上散步,他浑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强光刺眼,我有帽子,你有我。”
我内心深处的柔软不禁为之一颤,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第一句情话,也是最好听的情话。我半点不感到肉麻,他说得很平淡,语气懒懒的,却叫人如沐春风。
我顿时笑容可掬,“你是第二个呵护我的男人,谢谢你。”
杜若笙的身子一顿,他斜着目光看向我,慢悠悠道:“第一个是谁?”
我回想着破庙里的往事,娓娓道来,“第一个是个乞丐,他就像我的哥哥,竭尽所能的照顾我,从不让别的孩子欺负我,”我低头,呢喃道:“后来...走散了。”
如若不是谢二叔那个老瘪三,我恐怕不会离开谢白,这些年来,未曾不想谢白,他于我来说,是第一个亲人。
杜若笙神色了然,他将我揽进他的怀里,温柔沉厚道:“绮君从前一定受过很多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过去的经历可以积淀为阅历,经得起最好,经得起最差,在过程中能波澜不惊,方为人上人。”
我缓缓抬头注目面前的人,他善解人意,思想上担得起君子,真真是君子无双。我莞尔,“三爷,你与我见过的有钱少爷,很不同,我以为你会嫌弃我当过乞丐。”
杜若笙笑笑不语,当我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他顿住了脚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某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个欧式建筑的大楼,它在此刻的上海之中是最大的百货公司。
异国风情的大厦之上有一块巨大的海报,海报上的摩登女郎赫然是白曼薇,她搽了香粉的瓜子脸白皙如云,弯细的秀眉如柳叶,朱红的旗袍艳丽精致,黑色高跟鞋的脚踝处各有一只玫瑰,工致风雅。
她的姿势性感撩人,嘴唇一如既往微翘,左手上拿着一瓶洗发水,这是摩登女郎代言的产品。
其实街上时常能看见白曼薇代言的肥皂、香烟、布料等生活用品。
而那幅挂在百货公司上面的海报,无限放大了白曼薇的曼妙与美丽,她是那么惊艳世人双眼,那么适合被展现在万众瞩目的地方。
杜若笙将双手握在我的肩膀上,他挨得我极近,耳边甚至能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声。他低喃唤我,“赵绮君,”同时指向大广告上的白曼薇,幽幽问道:“你想成为下一个她吗?”
我转头凝视杜若笙,他庄严之中带着一点随性,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我又看向那块巨大的海报,想起今日电影院里她的辉煌时刻,我心中虽有些胆怯,还是咬牙回答道:“想。”
杜若笙的脸上悄悄蔓延出不易察觉的淡笑,冷风拂过,他的那丝笑容随风而逝。他轻轻抚着我的脑袋,嘴角勾起诡谲的弧度,干脆利落的承诺,“你要把她从百货公司的海报上挤下去,今后你就是我杜若笙要捧起来的女人。”
听着杜若笙蛊惑的话语,我坚定了想法。
潘多拉的魔盒里蹦出一种名为贪婪的东西,它悄悄渗进了我的血肉里,不经意地让我嫉妒起曾经喜欢过的白曼薇。
我点了点头,认真告诉他,“三爷,我会努力试一试。”
此刻我好像明白,杜三爷不是不报,而是在用另一种方式釜底抽薪。可他选中我,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信?我扪心自问,这张脸大概只有白曼薇的一小半美,如何比得过?
杜若笙将我拥进怀里,他用额头抵着我的头,那双敏锐的眼睛仿佛洞悉了我的想法,他宽慰我,“绮君,别怕,女人有自信的时候是最美的,你恐怕不信白曼薇以前比你还落魄,她的落魄是从精神上开始肮脏,若不是我,她如今还在夜场里滥交,你跟她在本质上有很大的差别,这一次我不会看错人。”
我有些诧异,杜若笙的眼神格外认真,不像在说假。我脱口而出道:“那你为什么会选中我。”
杜若笙的头离开了一些,他眼里含着笑,温言细语道:“第一感觉吧,你的眼睛很干净。”
他指向白曼薇的双眼,扯嘴讥讽道:“你再看看她的眼睛,可见看看她的内心有多浑浊,事实也证明,她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
白曼薇的狐狸眼总是那么迷离,像个醉酒的女人勾引着男人,这是她给我的第一感。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替白曼薇说话,我拆台道:“可她的眼睛本就美丽,是男人们勾起了不该的想法,却怪在一个女人身上。”
杜若笙抚干净我脸庞的碎发,他平静道:“是,可她经不住诱惑,她曾经的眼睛和你一样干净,成名后她就变了。”
话里话外的玄机使我知道,白曼薇偷人了。我不由地问他:“你生她的气吗?”
杜若笙抿着嘴,没有回答,他拉着我的手往回走,徐徐道:“已不在乎了。”
我始终弄不明白杜若笙对白曼薇的态度,真是费脑筋,我摇摇头不在去琢磨他们之间的事,左右他们已是过去。
杜若笙顺便带我去街上买衣服做头发,他总是耐心在外面等待,不催促,也不陪我选。他独自在冷风穿梭的街道边站立着抽雪茄,高深的背影总是那么寂寥。
我买的衣服有十来件,杜若笙结完账撺掇我再去选一选,总之他就希望我多买一些。
他出钱让理发师给我精心修剪头发,又携着我去百货公司买了许多昂贵的胭脂和眉黛等化妆品。
今日满载而归。
女人的天堂便是买,杜若笙话少出钱利落,这大概便是许多女人的梦中情人。
刚回紫荆园不久,阿正又载杜若笙离去了,杜若笙似乎有事要忙,他今日的空闲许是抽出来的。
我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回楼上,准备去租房一趟。张嫂看起来冷漠,不想竟会帮我搬东西,她从不跟我说话,除了必要的时候,脾气虽然古怪,心肠大约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