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风穿过瘦弱的竹林,在密密的竹叶上翻飞律动,清音泠泠。
火堆跃动着高高的火焰,仿佛照亮了夜的心事。萧逸竹瞥一眼唐薇,没话找话道:“怕是要下雨了呢。”
“嗯。”唐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萧逸竹张张嘴,又闭上了,只顺手用竹枝将火焰又挑高了些。
“你们江湖侠客,最看重的是什么?”唐薇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最看重的……”萧逸竹想了想,道,“大约就是一个‘义’字吧。不过,现在的江湖……我也说不好。”
“义……”唐薇似在喃喃自语一般,“如此轻巧的一个字,大约……大约是很好做到的吧?”
“越是说来轻巧的,做起来却往往是最难的。”萧逸竹叹道,“惟其难做,却才能成为被人所看重的。”
“难做的事情,却偏偏要做,”唐薇垂着头,叫人无法看见她脸上的表情,“这不是自己为难自己么?人活的轻松简单些,不好么?”
“人要选择怎样的生活,艰难或是轻松,都无一定之规,也没有人能帮旁人决定。”萧逸竹看着唐薇藏在阴影中的面容,轻轻道,“每个人所能决定的,所能把握的,就只有自己要走的路。”
“真的吗?”唐薇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萧逸竹,“旁人的抉择,难道就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决定吗?如果影响到了,那么所谓自己的决定,是否实际上也仍是旁人的意愿呢?”
萧逸竹微微一愣:“薇儿,你的意思是……”
正在此时,一直若有若无的夜风忽然滞顿,旋即打个转儿,火焰随之不安地跳动几下。萧逸竹眼内精光一闪,身形已动如脱兔,一把抱起唐薇转到了上风处。
唐薇猝不及防,一声惊呼还未来得及喊出口,却见火堆中竟“腾”地窜起几丈高的绿色火苗,跳了几跳,转瞬又恢复如常。
唐薇兀自惊疑不定,忽听竹叶之上传来几声空洞的干笑:“好快的身手!逸竹兄不喜这梦甜香也就罢了,为何不让唐姑娘试试呢?”
“谁?”唐薇伏在萧逸竹耳畔,颤声问道。
萧逸竹的心和耳内俱是一暖,却不及回答她,之微微仰了头道:“萧某与妙手回春四位英雄并无交情,诸位大驾光临,正叫萧某无所适从啊。”
竹叶又是一阵哗啦啦乱响,四个瘦得像竹竿似的人悄然跃下,站在火堆旁笑嘻嘻异口同声道:“逸竹兄过谦了。”
借着火光,唐薇发现这四个人竟长得一模一样,除了都瘦,俱是眼小嘴阔,个子也一般高,连头发、胡子乃至衣饰都不差分毫,俱是乱蓬蓬的一团铁锈色须发,翠绿色的绸缎袍子,在篝火照映下,闪着绿油油的光。
唐薇忍不住扯扯萧逸竹的袖子:“是我眼花了,还是这几个人都一样……”
“我来给你介绍,”萧逸竹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道:“这四位是一胞所生的四兄弟,从左至右,嘴角略耷拉的是不妙,揣着手的是废手,脖子有点歪的是难回,脸上擦了粉的是残春。四位英雄开了家不卖正经药的药局,叫做妙手回春堂……”
“啊!妙手回春堂!”唐薇骤然想起,萧逸竹早些时候曾提起过这家挂羊头卖狗肉“深受卑鄙无耻之徒欢迎”的毒药暗器生产销售的窝点。
“妙哉!妙哉!”不妙大笑,“逸竹兄眼力非凡,竟没有叫错我们名字,要知道连我们亲娘也时常搞不清我们几个呢。不过,逸竹兄久不在江湖,对我们目前的职业状况却是缺乏必要的了解。”
废手接着道:“竹兄有所不知,我们妙手回春堂产品质量可靠,又清除了所有竞争对手,已经垄断市场,生意好得不得了。”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没时间听你们炫耀自己的商业成就,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没事滚蛋。”萧逸竹有些不耐烦。
“这样好的生意对于我们几个一向追求理想的兄弟来说,已经一点挑战性也没有了,”难回得意洋洋地捻着胡子,道:“因此我们将妙手回春堂交给徒弟们打理,而我们兄弟四人则进入一个全新的职业领域大展拳脚!那就是——”
残春抢着说:“那就是网罗江湖一切消息,囊括江湖中人所有八卦秘闻的——”四位兄弟异口同声道:
“包、打、听!”
一群栖鸟大声抱怨着搅人清梦的噪音,顾不得天黑不识路,挈妇将雏地弃巢而去。萧逸竹不易察觉地拧拧眉毛,拱手道:“佩服,佩服,真是份有前途的职业。不过,正如诸位所言,萧某早已归隐,不在江湖久矣,江湖事俱无所涉,是以不明诸位到此有何贵干?”
“江湖事俱无所涉?逸竹兄真会说笑,既然无所涉,你又为何放着杨庄村的正经打铁生意不做,跑到这荒山野地里餐风饮露?还是说,逸竹兄已重出江湖?只是不知,此番重出,是否与你身边的唐小姐有关呢?”
他竟然知道唐薇的身份!萧逸竹脸色一变。
瞅见萧逸竹脸色,不妙那叫一个心情舒畅,他从怀里摸出一卷纸递给萧逸竹道:“我们将所有能收集到的关于逸竹兄的消息归拢归拢,梳理出了大致脉络,准备作为这个月‘打听榜’的主打,请逸竹兄过目。因为还有一些细节问题,只有逸竹兄知晓,我们只好特来向逸竹兄求教指正了。”
“细节越充分,我们越能卖个好价钱,到时候逸竹兄的好处也不会少的。”残春补充道。
“打听榜原来是你们几个鼓捣出来的?”萧逸竹问道。
“能被已经退出江湖的人士熟知我们的打听榜,荣幸之至。”废手拿腔拿调地应道。
萧逸竹冷哼一声,打开纸卷,就着火光,看见上面核桃大的标题:“前江湖第一黄金单身汉萧逸竹携神秘女逃犯亡命天涯”。底下用蝇头小楷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
难回道:“唐薇小姐涉张可俞叛国一案,系朝廷钦犯,而逸竹兄早已发誓再不涉足江湖,到底是什么力量使你甘冒江湖大忌、冒险相救?”
“逸竹兄和唐小姐是怎样相识的?你们之间有感情吗?如果有感情的话,现在进展到了什么程度?”废手掏出纸笔,准备记录。
“唐小姐也说两句吧,你是怎样俘获了逸竹兄的心,让他心甘情愿为你冒险、以身涉险相救?你们准备在哪里避风头?据消息灵通人士所说,是某个与花儿有关的山庄,对吗?”残春也不甘落后。
“同时,我也很好奇,”不妙诡异地笑着,“听说,与你共进退的,几乎与你形影不离的,你的好兄弟万壑,在逸竹兄重出江湖之日也不知所向,他去了哪里?他的离开是否和唐姑娘有关?”
“逸竹兄,你的莫为剑呢?江湖传闻你早已毁掉了那剑,这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莫不是你那铁铺没本钱,拿去打了锄头了?不过此次出山,能挣回十个铁匠铺吧?”废手笑得不怀好意。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越来越放肆。
唐薇偷眼看向逸竹,只见他脸色阴沉的很。她觉得自己似乎该澄清一下,于是辩解道:“你们想太多了……”
萧逸竹一把将唐薇拉倒了身后,打断了她的话:“你们四个似乎嫌自己的命太长了。”说话间,他顺手在身后老竹上折下了根竹枝。
废手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哎哟不得了,竹兄威胁我们呢!”
残春边给自己脸上扑粉,边淡淡道:“不过,时间到了。”
他这句话仿佛是口令一般,话音刚落,萧逸竹忽觉胸口烦闷,口中腥甜,竟哇的吐出一口血。他记得身侧有棵老竹,强忍着眼前天旋地转,腹中翻江倒海,伸手去扶,却被一双软凉的手握住。
唐薇用尽全身力气撑住就要倒地的萧逸竹,在他耳边轻声道:“小心。”
萧逸竹定定神,勉力站直了身子,手中的竹枝越发握的紧了。
难回拍手笑道:“没想到吧竹兄,你手上的那份文稿是用掺了软骨胶的墨写的,在一呼一吸之间软骨胶的毒性已渗入你的血脉,即刻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