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最浓重的黑暗渐渐褪去,长路尽头的天边泛出一抹鱼肚白。方沁水站在窗边,目睹着夜晚与黎明的交替,心里却又习惯性地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黎明。明明是天将大白的时分,为何总觉得有如暗夜降临的沉重?
那时的鲜血的味道,清清楚楚地弥漫身边,好像在梦中追着她、总在提醒她复仇的哥哥,无论自己怎么跑,都无法摆脱。
方沁水胸口闷的很,她很想长啸一声,排解心中苦闷。
可是,那样会吵醒需要休息的人吧?
方沁水这样想着,转身看向身后的竹榻,正看见萧逸竹在凝神望着自己。她没来由的脸上一热,强自镇定道:“醒了?”
萧逸竹慢慢坐起身来,沁水想上去扶他一把,往前走了两步却又生生刹住了脚步。萧逸竹笑笑,道:“想什么呢?”
“你管我?”沁水瞪了他一眼。
“你看你,虽然咱们是仇人,但你毕竟救了我一回,我表示一下关心不可以吗?”
方沁水哼了一声,道:“几年没见,倒是学会了油腔滑调。”
她从墙边扯了张竹凳,坐在萧逸竹对面,“你占了白家庄村长的床,那个小丫头住着隔壁的一间房,天亮启程前记得给人家付房费。”
“你不说我还忘了,借我点盘缠吧?”虽说要借钱,可萧逸竹说得理直气壮,倒好像是沁水欠他钱。
一脸冰霜的沁水竟给他气乐了:“你是拿赏金的,竟还要借我的钱?”
“嗐,你就别挤兑我了。”听见“赏金”两字,萧逸竹眼神一黯,道:“现在满江湖都在传我萧老三是见钱眼开之人了吧。”
“这事儿我也很好奇,你真的是退出江湖后过不下去了,才拿人钱给人当利巴儿?”
萧逸竹看了沁水一眼,道:“你信?”
沁水笑了笑:“你这么要面子的人,我信你肯定是过不下去的。”
萧逸竹也笑了:“我做人不是要面子,是有底线。”
“到底怎么回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一心要取我性命的仇人?”
方沁水被萧逸竹玩世不恭的样子气得翻了个白眼,拧过身子:“爱说不说。”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萧逸竹笑着叹口气,轻轻道:“他们把万壑扣为人质了,我能怎么办?”
“什么?”沁水闻言很是吃惊。
“所以,有没有赏金并不是主要问题。”萧逸竹笑笑,眼睛看向窗外渐白的天光,仿佛又看到了杨庄村自己那间小小的,连字号都没有的铁铺。走的时候太急,铁铺里的火都没来得及熄灭。
世人看江湖人,都道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对于自小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的江湖人自己来说,有朝一日全身而退,过上隐姓埋名的普通人的庸常日子,却始终是藏在心中不灭的梦。萧逸竹一直认为自己属于比较幸运的人,尤其是当他忙了一天,躺在小铁铺后面烧的滚烫的土炕上时。
农忙时给村里的地主打打短工,农闲时就守着铁铺,给乡民们修理农具,萧逸竹在杨庄村的日子过得缓慢而悠闲,以至于他有时半夜醒来,都会怀疑这样悠然的日子是不是一场泡沫美梦?
但这样闲散的日子并不是适合所有的人,尤其是不适合涉足江湖未深、心怀万千梦想的年轻人。
万壑与萧逸竹相识于黄河边上,彼时万壑只是一个父母双双亡于黄河决口泛滥的流民孤儿,就在万壑要饿倒路边的时候,恰巧路过的萧逸竹用半个凉馍救了他。之后,萧逸竹看小娃娃无依无靠,且骨骼身形倒也算是练武的好胚子,他便一直把万壑带在身边,亦师亦兄的,一起游历江湖。万壑感恩,誓死追随逸竹,即使在逸竹决定退出江湖的时候,万壑也决定与逸竹共进退。
对于万壑的决定,萧逸竹虽然很是感动,但他始终认为万壑还年轻,应该多走些路,再多些历练,因此劝万壑不要随他归隐。在逸竹的反复劝说下,万壑终于勉为其难答应他继续行走江湖,但时不时的仍会到杨庄村看望萧逸竹,还会帮他干些农活。
不过,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万壑没来过杨庄村了。萧逸竹本来并未在意,想万壑定是游历到了远方。谁知,几天前突然有陌生人拿着万壑的亲笔书信造访,信中要萧逸竹去一趟金泉庄。
“金泉庄?听说那是当朝太子的别馆呀?”沁水疑惑道。
“我和万壑曾经机缘巧合,在无意间救过太子,后来万壑与太子一直有联系,经常还会帮太子处理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情。”萧逸竹淡淡道,“这事儿我一直都知道,但万壑从不与我主动提起,我也便不好问。现在想起来,真该早些提醒他。”
萧逸竹继续说道:“到了金泉庄,太子亲自带我见了万壑,在地牢里。万壑看起来很虚弱,他被层层锁链锁着,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我哀哀地哭。那一刻,我仿佛又看见他刚遇到我时快要饿死的样子。
“然后,太子要我把这个叫唐薇的小姑娘从成亲的路上劫走,据说是她无辜卷入了一桩谋逆的案子,而她父亲又是侦破此案的功臣,太子不忍见她落难,便想要相救。这事儿听起来简单,但难就难在皇上下令严惩,绝无法外开恩的机会,太子只好转而求助于江湖人士,要求找一个功力高强之人一击即中,千万不可拖泥带水露了形迹。”
“所以他利用你对万壑的关心,找上了你?”沁水柳眉微蹙。
逸竹点点头:“而且他怕我不顾万壑跑了,还在我的酒里下了无花散。所幸歪打正着,被妙手回春给解了毒。”
“也差点丢了命。”沁水冷冷斜他一眼,道:“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你宁可相信传言,也不愿听当事人的说法吗?”萧逸竹也皱皱眉,似乎不太高兴。
沁水从竹凳上站起身来,抱肩看着他:“你以为你收钱当保镖的事儿是谁说出来,散布在整个江湖的?不是旁人,正是万壑。”
沁水看着萧逸竹,想看他惊掉下巴的样子。
谁知萧逸竹只是“哦”了一声,便默不作声。沁水奇道:“你早知道?”
“此事太子视为机密,知道的只有他、我,和万壑。我不说,太子想救人更不会说,那是谁说出去的,不言而喻。而且,”萧逸竹咬咬嘴唇,道:“我还知道,无花散是万壑给我下的。”
“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舍了自己一世的名声,给万壑这孙子做嫁衣裳?难道你还有什么把柄被人拿住了?”方沁水柳眉倒竖,怒其不争。
天已经亮了。萧逸竹从竹榻上起身,将腿垂在竹榻边,慢慢穿了鞋,悠悠道:“毕竟兄弟一场,我不曾给他想要的,这一次,就算成就他日后的万里鹏程,之后,我跟他,便两清了。”
正说到这里,突然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了,唐薇站在门口,小脸涨的通红:“你是两清了,可我,我……我可不想成为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的筹码!”她气恼地喊出这句没头脑的话,扭身便跑走了。
沁水以看热闹的态度靠在墙上,似笑非笑:“去追吗?”
“你让我追吗?”萧逸竹嘴角微微向上勾着,看向沁水。
沁水挑衅般抬着下巴,回道:“问我?那就别追了。”
“好啊。咱们在哪儿吃早饭?吃点啥?房东管饭吗?”逸竹走出了房门,四处张望着。
“真不追?”沁水心下一动。
“不用追,”萧逸竹回头看着沁水,笑嘻嘻道:“那姑娘路痴,不辨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