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劳累了一天的农人们三三两两结伴回家,平时几乎没几个人影的乡村土道上顿时多了几分生机。捎带脚儿的,就连盖在路边的简陋小酒铺,也沾光儿热闹了起来。
不愿意回家的浪荡子,或者想舒展舒展一直弓弯着的麻木的脊背的村汉们,此时此刻,都在落日的余晖里,枯黄的须发尽染虚妄的金光,就着一两杯浑浊水酒,抽几袋烟,扯几车不咸不淡的闲话,才心满意足地转回家,面对一个又一个无限循环的明天。
“他胖婶,俺要的五香花生米咋还不上来呢?”有客人在不满地拍着已经吱吱呀呀乱响的桌子,催着菜。
白家庄的村长夫人胖大娘锐利的眼神像灶台上用惯的菜刀一样,横着飞过来,拍桌子的客人登时不声不响了。
胖大嫂的大嗓门接着眼神随后就到:“白老四,你屋里头的都快生了,怎么还在这儿闲晃?再说了,你都赊了七杯酒了,还想吃花生米?先把酒钱结了再说!”
白老四在乡亲们的哄笑声里有些讪讪的,但仍有些不甘心地嘟囔道:“二牛都许俺赊的,到你这儿咋就不成了呢?”
“二牛那败家子,老娘还没收拾他哩!再说了,也不怕你们嚼舌根,这酒铺是俺和他二叔帮他盘下来的,说到底,也还是俺们的产业,咋地啦,俺在自己家铺子当家,你还有意见了?”胖大嫂咄咄逼人,寸言不让。
众人又是一哄而笑。白老四彻底涨红了黑紫面皮,匆匆喝干了粗瓷碗里的水酒,打着哈哈快步出了门。
胖大娘看着白老四的后影,鼻孔里“哼”了一声,却也没追上去让他把赊的账补上。这时,又听店内有人呼喝着:“他胖嫂,二牛怎地了?听说撞见鬼了?现在还让鬼缠着下不了炕?是真的吗?”
“咳,他大伯,你也是上岁数人了,怎么也听风就是雨的?”胖大娘转过头,不满地瞪了眼说话的山羊胡老头,胖胳膊往柜台上一撑,闪身坐在了柜台后的高凳上,捶捶后背:“哎呦我的老腰啊,站会子就不成……我说你们这帮败家玩意儿,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回家去?”
众人并未理会胖大娘的牢骚,反而被山羊胡老头的话勾起了兴趣,纷纷打听着:“他胖嫂,二牛到底是咋回事,说说呗?”
“就是啊,胖婶你也不准我们去看二牛,难道这小子真被鬼缠上了?”
“是不是女鬼啊?要真是,胖嫂可就省心了,再也不用张罗给二牛娶媳妇了……”
“哈哈哈……他婶子啊,二牛还回来吗?我们还是怪想这孩子的……”
“想他?你们是想二牛好说话、能赊账吧?”胖大娘啐了一口,道:“一群不正经的东西。告诉你们,二牛就是受了点惊吓,哪来什么鬼不鬼的,瞎琢磨什么呢。”
“被什么东西吓的连炕也起不来了呢?”仍有人好奇地追问。也难怪,在这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平日里别说没什么消遣,就连可说的家长里短都不多。这冷不丁出了二牛这么档子“奇遇”,大家当然个个好奇心爆棚。瞅这架势,二牛奇遇记非得成为载入白家庄村志的大事件不可。
胖大娘听着众人喧嚣,叹口气,道:“要说二牛这孩子,也是命苦,从小没爹没娘的,好不容易长大了,能干活了,眼看也就要说媳妇了,又出这档子事儿……你们别乱猜了,二牛那天回来的晚,贪近路走了小树林,没成想碰上一群响马在那里打群架,那家伙,据说两个贼头,杀了几十个人,血流成河,满地的尸首,更糟心的是,那帮子强盗还发现了二牛,二牛也差点没了命,最后还是躺在死人堆里装死才跑回来的。你们说,这孩子从小就胆子小,这一吓,可不就起不来炕了。”
听了胖大娘的一席话,小酒馆的闲汉们更感兴趣了,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跟她打问着响马们干仗的细节,也有人关心二牛要说成的媳妇是谁家的,总之一个个都兴奋的紧。
“愚不可及!”
刚刚掌上的油灯,将小酒馆的众人分割成了明明暗暗的几块儿,在昏黄的灯光几乎照顾不到的一个小小角落里,一张小桌旁静静围坐着三人。他们只是安静地坐着,好像与己无关般,听乡民们咋咋呼呼。
微弱的灯光只能照到桌下首一位老者的脸庞,老者虽然黑着脸,但脸盘轮廓分明,脸颊上肌肉紧绷,一双虎目炯然有神,颌下飘着一把浓密的花白胡子,尽管坐在长凳上,腰板却挺得笔直,自带一股首领的威仪,完全不似是土里刨食儿的老农。
老者虽然只是耳语般轻轻吐出这四个字,但每一个字都是咬了牙说的,颇带浓浓恨意。
坐在桌上首是一位中年男子,他一直微笑着侧着头,听乡民们侃大山,这会儿听见老者之言,遂转过头来,微笑道:“凤老前辈稍安勿躁。”
只见这人身材匀称,穿了一袭月白粗布衫子,头发乌亮,不松不紧地戴一小冠,白净面皮上一双凤眼,里面两粒黑眼仁儿,时凝时游,配上微微上翘的嘴角,越发显得这个人灵气精神。他一手握着柄素面折扇,另一手捂在粗瓷酒盏上,似乎心不在焉,又好似刻意拉开距离观察着周边诸人。
“稍安勿躁?大人,咱们可是在这小酒馆坐了半日了,难道您还能继续安坐下去?也是,大人没有丧子之痛,当然坐得稳。”
原来被唤作凤老前辈的老者正是凤山派老当家凤九霄。虽然选择了与官府合作,但江湖人的性子,却是在不得不低人一头时也不会改变的。
“你怎么跟沈大人说话呢!”被称为大人的白衫男子还未答话,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位小厮打扮的年轻小子却不满地开了口道:“凤掌门,我们尊你的江湖地位叫你一声掌门,不过,您可要明白,这会儿,您老只是从旁协助,一切都要听沈大人的调遣!这可是皇——”
“常润,别乱说话!”被称作沈大人的中年人低声呵斥一声,叫做常润的小厮立马闭了口。只是仍不服气地斜了凤九霄几眼。
沈大人向凤九霄微微倾过身子,低语道:“凤老前辈别生气,沈鸿若在此绝不是浪费时间。”沈鸿若虽是奉旨出京,但也接了密旨,需得小心掩了行藏,不得泄露踪迹。
好在沈鸿若似乎颇擅此道,此刻更是胸有成竹:“这里是事情发生的第一现场,我们已经去过了小树林,要得到更多的线索,就得顺着嫌犯和接触者的行踪,再细细筛过,才会有所收获。而且,”沈鸿若抬起头,微笑着环顾嘈杂的小酒肆,轻轻道:“我在这里听到了一个我们极有可能漏掉的线索。”
他站起身,凤九霄和小厮常润也跟着站了起来,凤九霄依然满腹疑虑:“我们去哪儿?”
“教书先生,白岫玉的住处。”沈鸿若轻轻吐出几个字,便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出了小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