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打门外走进来一位道人,一身青衣穿在高挑身材上,颇有些玉树临风的姿仪。他手上打一破旧布幡,上书“天下第一卦铁嘴吴神仙”。这位吴神仙虽然颌下留了几缕长须,且老气横秋的不时捋捋,但整体看起来却仿佛年岁尚轻。
这吴神仙不顾店小二阻拦,几步走到了店中间,眼睛往四下里转了一圈,唐薇只觉此人眼神和萧老三有些像,都是那样的明亮,但这吴神仙的眼神更加热烈恣意一些,仿佛他随时都可以用眼中的火热或温暖或灼伤到人。
吴神仙站定了,抬手一捋胡子,高声道:“本道云游四方,今日有缘至此,愿以微末之力为宝方诸生消灾解难,添福增寿。各位可问灾,问劫,问寿,问疾;问添丁进口,问前途道路,本道人自会一一道来,为各位宽心解忧……”
“假道人。”萧老三低声道。
唐薇忙问:“你怎么知道?”
“眼珠子乱晃,分明是在找人,这副打扮多半是为了隐藏他真实样貌身份罢了。”萧老三一笑:“你且瞧着。”
只见那吴神仙目光掠了一圈,在墙角楼梯下一个独自占了一桌的中年人身上顿了一顿,复又马上移开,仍旧笑眯眯的扫视着小馆内吃饭的客人们。
店小二在旁拽着他袖子往外扯:“我说,吴神仙,你别打扰客官们吃饭,到外头打卦去,你就在我们门口支摊我也不管你,但你别进来裹乱啊……”
无论小二怎样拉扯,这吴神仙竟是岿然不动。不仅不动,他又一捋胡子,低头端详着那店小二,道:“小二哥,你印堂隐隐发青,眼圈发黑,一派气虚羸弱之象,运势有些低迷,怕是将遭苛责破财之厄啊。”
“好好的怎么咒人呢?你再说一句试试!”店小二脸一沉,袖子撸了起来,摆出架势来,似乎要动粗了。毕竟,谁都不乐意听难听话,更何况还是当面给人送膈应。
店小二正要动手,忽听掌柜的声音从柜台后猛然爆出:“值当!你给我过来!这账对不上,少一桌的饭钱!”
这下子,店小二也顾不得跟吴神仙撕扯了,急忙飞奔到柜台前:“掌柜的,今天收的饭钱,都结了的,没有赊账。只有靠门那桌的三位客人,他们说要喝喝茶聊聊天,所以撤了餐盘后暂时还没结……啊!”
店小二一边分辩着,一边朝门边看去,只见他口中那桌要喝茶聊天的客人,已经不见这里踪影,感情是趁着人多,吃完霸王餐,溜了。
掌柜的顺着店小二的目光看过去,登时明白了这笔对不上号的账是出自哪里的了。掌柜的跳起来,抬手就是一巴掌劈在店小二脸上,喝道:“用你这个月的工钱赔上!”
店小二捂着脸,噙着眼泪走开了。走到吴神仙身边,这个叫做值当的店小二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再没提赶他出去的事儿。
“这位老道还真是神啊……”
“哇,果真是铁口直断……”
在一旁瞧了热闹的食客们顿时交头接耳了起来,看向吴神仙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敬仰。终于又按捺不住的,对那吴神仙招手道:“吴神仙,来给咱算算呗!”
吴神仙走到那位商人模样的食客桌旁,笑吟吟道:“先生想要算什么?”
商人哈哈一笑,拍拍自己胸脯,道:“我是个做小本儿买卖的,自然要算财运了。我刚从京城里卖货回来,你想见给我算算,我这趟进京是赚是赔了?”
吴神仙叫那商人将生辰八字附耳告诉了他,遂微闭双目,右手手指掐来算去,口中嘟嘟囔囔念念有词,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道:“先生此次货卖,是先赔后赚。”
商人摇头笑道:“吴神仙,你是不是看我笑呵呵的,就觉得我是赚了呢?我告诉你,我这趟进城啊,身上带的货,全都原价卖出,从面上看是没赔没赚,但加上路费、住宿费、各种打点费用,实际上是赔了啊。也就是我心量宽,搁别人心眼儿小的,早哭去了。”
吴神仙却也不急,仍笑眯眯道:“先生谦虚了。从先生的八字上看,您今年的流年是细水长流之象,应在您这趟生意上,就是又赔又赚,先赔后赚,赔中稳赚。”
商人并不太信:“赔就是赔,赚就是赚,啥叫又赔又赚呢?”
“那我不妨再大胆假设一番,先生看我猜的对不对?”吴神仙道,“先生来自晋州,货卖的是锦絮,对也不对?”
商人本来夹了一筷子菜,听见吴神仙的话,一时竟忘了往嘴里搁,啪嗒一下掉在了桌上。
吴神仙眼中笑意更深:“看来叫我猜对了。那我就继续了……所谓先赔后赚,又赔又赚的,先生定是将随身带着的货物用便宜的成本价给了店家,正如先生刚才所说,算上路费等等,自然是赔了的。但这只是明面上的。实际上呢,先生一定是找了到了比较靠谱的店家才会心甘情愿成本价出售,要么,是折服于对方人品;要么,就是对方给了先生一个极具吸引力的销售方案。鉴于先生对财运的执着,我想,应该还是销售方案吸引了您。再结合先生八字上的细水长流之象,我猜,先生很可能是跟那店家签订了一个长期合作的契约,这样一来,您的货物也许会以稍低的价格卖给那店家,但您日后也将再不愁找买家。这样来看,仍旧是赔中稳赚。”
商人嘴巴张了老大,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他激动的把筷子啪的放在桌上,从钱袋里摸出一块银子,看也没看,就塞到了吴神仙手中,道:“真神仙啊!神仙,您再给我看看,我这回回去,要不要把村西那块地买下来呢?”
吴神仙又掐了半天指头节,对那商人重重一点头:“买,一定要买!”
远远望着那商人一脸的虔诚和毕恭毕敬,唐薇不禁也有几分心动:“真有这么神?要不,我们也找这位吴神仙,算算前路……”
“这也就是个察言观色的本事,”萧老三摇头道,“走江湖的惯会这一手,别觉得他有多神。”
“你怎么知道人家就只会察言观色?”唐薇不服气,“那商人脸上又没写着字。”
“我脸上也没写着字,可你和店小二还不是照样看出来我是个会饮酒的?”萧老三道,“只要观察的够细,在我们这些人眼中,人脸上是可以写字的。”
萧老三不等唐薇反驳,继续给她解释道:“商人多重利,甭听他说什么心量宽窄的,要是果真赔了,那人绝对笑不出来。他既然能笑还有心思跟一个算卦的闲磕牙,就说明他仍是赚了的。至于商人赚钱的法子,总共也就那么几种方式,而且他去的又是京城,京城多贵人,哪怕是商贾之辈,在京城呆久了也多出几分傲气。跟京城的商贾做生意,多半是走薄利多销,建立长期供货渠道这条路,所以那吴神仙一蒙一个准儿。”
唐薇听了不由佩服地直点头:“那他是从哪儿看出来那商人是从晋州来的锦絮商人呢?”
“这个就更简单了,”萧老三道,“商人口音就是晋州那边的。锦絮又是晋州特产,一度还是钦定的贡品,所以猜他是晋州锦絮商人,八九不离十。更不要说,这商人自己就穿了一身的锦絮袍子,而且花纹还是市面上尚未见过的,若不是自己经营锦絮的,还有谁有这个先穿最新款的便利?”
“原来如此……”唐薇只觉自己太长知识了,对萧老三也是刮目相看,“我说,萧大侠,若是咱们盘缠不够了,你是不是也可以像这吴神仙一样,卖卦赚点儿盘缠?”
“别叫我大侠。”萧老三用筷子挠挠头,颇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而且,那吴神仙可不是骗钱赚盘缠来的。”
“那他是?”唐薇问着,忽然想起萧老三之前说这吴神仙是在找人的说法,不由又将目光投向了刚刚大赚一笔的吴神仙。
吴神仙给那商人的一卦颇有广告效应,不少食客都向吴神仙伸来了求卦的橄榄枝,“吴神仙给我算算”的请求声此起彼伏。
吴神仙对众人拱拱手,笑眯眯道:“承蒙各位抬爱,但各位贵人有所不知,在下在学成下山之时,授业的恩师曾亲自对在下起过一卦,算在下的前程。恩师算得在下福浅命薄,担不起太大的富贵,所以给在下定了一条规矩,那就是每日起卦算命不能超过三个人,而且这三个人里头,还必须有一个是由在下自主选择的……今日在下已经出了两卦,剩下一卦,得由在下随缘选择了,还请各位谅解。”
这话一听就是借口。但他既然此时说出,那就说明他已经发现了他要找的人,而且准备出手了。
萧老三虽然不想随便掺和进莫名其妙的事情中,但不知道为何,他对那吴神仙的行径生出了几分好奇,不由也抬起眼睛,看着那小神仙待要如何。
只见吴神仙对着热情的众食客团团作了一圈揖,抬脚便向着小吃店最靠里的一个角落走去。
那角落里只有一张仅容两人的小桌,委屈在墙角和楼梯的阴影之中,仿佛完全隔绝在人声热闹之外。
小桌上独自坐着一人,大约三四十岁,衣着普通,正对着一碟花生米和一盘猪头肉,自斟自饮着。
那人听见脚步声近,才慢慢放下小酒杯,抬起头来,冷冷看着吴神仙,道:“滚一边去,江湖骗子,别挡老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