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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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9.他的暴烈,她的温柔

19.他的暴烈,她的温柔

柯立人拿着厚厚一叠需要处理的资料来到楼上的律所,看到律所的律师和助理们各个面色凝重地看着休闲室。

大家看到柯立人简直像看到救星一样,围上了她,“柯总您可算来了。”

柯立人感受到了熟悉的紧张气氛,饶有经验地问:“他在里头?”

“是啊。”

“多久了?”

“差不多两个小时了。”

“输了?”

她们纷纷摇头,苦着脸说:“赢了。”

“什么案子?”

“强奸案,端木律师代表的被告方……赢了,原告方是……刚满十八岁的在校女学生……”

强奸案?他赢了?

柯立人把资料交给端木禾的助理,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走进茶水间,她突然感觉天昏地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双手撑在操作台上,呼吸变得愈发困难,她用力拍打着自己胸口,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她渐渐恢复了平静,从冰箱里拿了西芹和苦瓜,洗净榨成汁,倒了满满一壶,拿出冰桶装了些冰块,又拿了只空杯子,端着托盘去往端木禾此时此刻不可侵犯的“禁闭室”。

端木禾赢了不想赢的,问题就复杂了,赢了官司,输了正义,他一定在纠结中挣扎,疼得死去活来。

柯立人推开门,听到端木禾嘶声咆哮:“出去!”

柯立人不理他,自顾自走进去把托盘放在窗边的茶几上,看着端木禾赤裸着精壮的上半身,喘着粗气,头发湿成一绺一绺,发梢还滴着汗珠,胸膛、后背早已淌满汗水,湿透了的衬衫被丢在地上。

端木禾看着柯立人一脸淡然地坐在角落里,尽管自己很想独处,可不能赶她,不忍心赶,也赶不走,到底还是不想赶。他继续握紧拳头狠狠地赤手痛击着沙袋,一下接一下……

柯立人挡在沙袋前,把两只拳套不由分说地套在他手上,然后转身窝回椅子里,随手抓起一本杂志静静地翻看……

时间在一动一静中一分一秒流逝着,冰块在冰桶里悄悄融化着……他在汗水的冲洗中发泄、控诉着……

她被不属于自己专业领域的杂志无聊着,终于还是困了……

沙袋顽强抵抗着,端木禾被思绪纠缠着,被汗水浸泡着,被拳头透支着,终于还是累了……

他瘫软在地板上,看着柯立人捧着法学杂志打着瞌睡,他起身拿了件自己的外套搭在她身上,然后倒了杯西芹苦瓜汁一仰而尽,这味道依然异常难喝,依然十分讨厌。这两种蔬菜,是他理解不了的地球产物。

这个饮品是柯立人早些年想出来的,让他在矛盾、纠结、迷乱的时候痛饮这苦水,算是一个惩罚,苦了嘴巴,苦了肠胃,骗一骗良心,找个平衡。

他为自己的当事人极力辩护,是维护一个公民正当的合法权利,是职责所在,问心无愧。可有时候,赢了是能力,却不是荣耀。为人辩护是他的事业,赢官司是他必达的目标,他拒绝在工作中掺杂过多私人情感影响自己的专业判断和专业水准,被同行称为“冷面辩手”是对他专业的肯定,可是转身后,自己的感性又是真实的累赘,是甩不开的负担,是致命的弱点,是对自己的怨恨……如此不专业,他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端木禾自问是一个看过、走过、体会过世态炎凉的人,内心有伤,眼里有寒霜,不冷漠、不凉薄、不残忍如何赤手空拳对抗世间悲怆?他不喜欢这个世界,甚至憎恶,他不喜欢这个世界里的人,甚至厌烦,但他可能是跟她在一起混太久了,没绕开她,还被她傻乎乎的善良傻乎乎地感染着……

跟一个不讨厌的人待久了,总会欣赏到她与众不同的美,久而久之,或多或少都会顺着她,不知不觉变成她……

睡意散去的柯立人睡眼惺忪,不好意思地冲他傻笑,他在难过,自己却酣然入睡,有点儿不讲义气。“你的书,太催眠了。”

端木禾一边喝着苦水,一边把毛巾丢给她,让她擦嘴角的口水。

柯立人朦朦胧胧没有领会,把毛巾拿在手里,抬起另外一只胳膊擦嘴角,忘了盖在胳膊上的是端木禾的外套。

端木禾看着自己的外套被她擦了口水,皱起眉,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继续喝。

柯立人看不出他对自己端来的“苦胆汁”有丝毫的排斥,“免疫了吗?你越来越享受这个味道了?还是苦瓜不苦了?”

端木禾不想开口说话,望着杯子里的苦水发呆。

“其实再给你一次机会,结果都是一样的,尊重自己的职业,尊重对手,尊重法律,尽自己的本分,没有错。”

安慰没什么用,如果她真觉得妥当,就不会榨出这壶“惩罚”了。

“这不是世界末日,那个女孩会勇敢、坚强地重新面对生活,这只是她人生众多挫折中的一个,挺过去,就是自己成长过程中的功勋。”柯立人说着,别过头看着窗外,手悄悄抚上心口,“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公平,需要平衡的永远是自己的心态。可能她会重新审视这个世界,重新读取这个社会环境的生存法则,接受伤害,接受不公平,剥掉单纯去适应复杂,在残忍中把自己修炼得更强大,积攒力量保护自己,搏击未来。”

“我看到了她望着我的绝望眼神……所以我恨透了这世界,恨透了我满脸堆笑的当事人,恨透了跟我说恭喜的人,也恨透了我自己,这个世界因为有一堆恶毒、黑暗、虚伪、丑陋、冷漠、懦弱的禽兽在,加上我这种麻木不仁、巧言令色的帮凶,才把很多势单力孤、脆弱无助的人推入深渊。”他的双眸燃起火焰,一拳头重重击打在地板上。

柯立人被他的举动吓得颤抖了一下,她能感觉到他的怒火升腾,他的双眼里充满了愤怒、暴戾、仇恨、杀气……

她默默单膝跪在他身边,轻轻把外套搭在他汗水淋漓的背上,轻轻拿起他的拳头,轻轻用毛巾擦拭着血迹,轻轻呼气,再轻轻地一点儿、一点儿不着痕迹地掰开他僵硬的铁拳……

端木禾愤恨地说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柯立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只要心无旁骛地扎进工作里,整个世界就安然无恙了。你绝对无法想象她的遭遇!强奸,不是小事!不是小伤!不是伤筋动骨养养就能好!而是能吞噬灵魂、如影随形的折磨!是一辈子的创伤和烙印!这种畸形的一夜成长,不残酷吗?而她的残酷,我也有份儿!”

柯立人低下头,低得很低很低……

“你不懂,一个小女孩是很难消化这样的残忍的……她的思想还没成熟,梦还在做,幻想的一切美好还没来得及构筑完成,就被无情摧毁了。我留学的时候在课堂上听教授剖析过一起类似的案子,最后那个被摧毁的小女孩……走了……给参与案件所有人留了遗书……罪犯用无耻杀死了她,他的律师用无能杀死了她,辩方律师用冷漠杀死了他,法官用无知杀死了她,所以,她用绝望杀死了自己。”

她沉默。

“她的疼,没人懂。”

她沉默。

“当我发现所有的证据指向我的当事人,他并不冤枉时,我已经有所顾忌不再尽力而为,无奈对手,无奈结果……”

她仍沉默。

“世界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的痛苦!尝试去理解她,去体会她,去体谅她,她的人生从此就不灰暗了吗?我甚至都不敢确定她还有没有人生?”他的良知吞噬着自己一直坚守的原则。“悲剧这东西,冷眼旁观是一回事,设身处地又是另一回事。”

“日子总得往下过……”她不带感情地说道。

“如果过不去呢?”

“谁的人生谁负责。”她的回答有些冰冷。

“难道不是谁错了谁负责吗?”

“不是你的错。”

“还以为你会劝我放下屠刀一心向善呢,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么冷静、理智、克制的话,为了劝我,你都不像你了。”

“龌龊的也好,肮脏的也罢,人生来就是要疼的,总要不得已忍受、忍耐一些东西,不然就死。”她低头说。

“我就是凶手,我帮了一个禽兽,杀了那个女孩儿两次!”

“你说过,法律是用来救人的,你擅长。”

“庭审已经结束了……”

“结束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对,我已经解除与那禽兽的合约,我甚至可以站到原告席,推翻我自己,以后呢?我还是个有原则的律师吗?我还能问心无愧地站在法庭上游刃有余为人辩护吗?我还有那个资格吗?”

“人生处处都面临着选择,你要的不过是一个正义,尊重自己的初心吧,可能掉了一些原则,但维护了自己的信仰,方向对着呢。”

端木禾苦笑着,“我已经让人联络了那个女孩,说服她上诉,还为她安排了资历深厚的朋友担任她的律师,只是,我开始质疑自己是否还适合在这个行业混下去。”

“身为你的客户,我为你骄傲。”

“你是我的至交好友,不论我怎么选择,你都会尊重我的决定,就算我错得离谱,你也会说我干得好。”

“不是的,如果你走偏了,我会骂你。如果你不痛不痒,我会心痛,也会失望。”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给不了我有效的安慰。”

“我……也……也是女孩儿,如果……我……遇到……这种事……我会希望……遇到你,因为有你,你的一腔冲动、一腔赤诚,会给我的绝路留下一个希望,足够改变我的人生,伤痛会变成鼓励,死寂活着与怀揣希望活着,会不一样……会不一样!”

端木禾看着几乎哽咽的她,摸摸她的头,嗤笑道:“看把你委屈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不是她,不用这么用力安慰我。傻姑娘,也许正是因为被你影响,我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不过,我想跟你一样,要一个坦荡荡,坦荡才是我最终的原则。”

柯立人给他一个淡然的笑,“其实,我更想成为你,冷静、果断、拥有运筹帷幄的智慧,懂进退,知取舍。”

“我正在失去你所说的智慧,被你的妇人之仁占了主导,今天你的吹捧不起作用了。”端木禾的眼神里涌上一道危险的阴冷,“该谁来买的单,就由谁来买!”

“伟大的端木禾还是要坏了规矩,还挺帅气的。”

“比坏一个人生好。”

“她需要保护,你也需要。”

“端木禾有的是阴谋诡计,当然不会折在一个杂碎手里,我的自尊不允许。”他恢复了元气。

她高兴,“你以后能不这么发脾气吗?明明知道大家都非常尊敬你,崇拜你,还把办公室弄得很阎罗殿似的,把外头那帮兄弟姐妹都吓坏了。”

“他们不怕,因为你在。”

柯立人给他倒了半杯苦水,递给他。

端木禾嫌弃地拒绝,“不喝了,我已经喝透了,你就不能带着一丝怜悯加一勺糖?”

不喝,就是不苦了,他想通了,柯立人笑着举起杯子一仰而尽。

端木禾夺过杯子,“喂!自残个什么劲儿?这可是我专属的。”

“别浪费。”她喝完了,眼睛涌出了泪水。

“是真苦!这种东西,还是浪费的好!”端木禾擦掉她的眼泪。

端木禾没追究她为什么会喝下这一杯带有自我惩罚意味的“苦水”,也没追究她的眼泪是苦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日后,他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总是怨恨自己的愚钝不察。

而她,只是想意气用事一回,用这一杯微苦的清凉勾兑一下无边无涯无岸的心中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