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涵亲自把两位老人护送到医院住院部,然后买了鲜花和水果探望了柯总的妹妹,还跟医生询问了病情,然后到缴费处充值了十万元的医疗费用才离去。
唐涵回到公司跟纪明月碰头,柯立人关起自己一直没出来,两人只能无奈地等。
“明月姐,我真怕柯家夫妇压不住火,如果这次再生事端,对柯同学、对公司又将是一次致命打击。医生说手足之间配型成功的几率很大,而且对捐献者没什么伤害,要不然我们劝劝柯同学去做个检查……或者我们号召一下公司员工……”
“他们父女之间的问题,我们在了解清楚之前不能贸然插手,她心里的苦她自知,她做什么她心里有数的,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支持她就对了。”纪明月心疼她接踵而来的磨难。“一旦公司号召捐骨髓,对员工绝对是负担,据我了解,她绝对不会给自己的员工出这样两难的选择题。林妈妈的事儿余温未散,外界盯着我们的人太多了,稍有差池很可能会衍生出一场‘职场道德绑架’,这对她、对公司才是致命打击。大局为重,绝不能把针对个人的战争升级到整个公司。再说,柯总不去,我们去了,这是明晃晃的打脸行为,更容易引起大众对她的误解,借我们的手掀起一场没法子收拾的舆论战?解铃还须系铃人,给她一点时间,希望她能应对这些家务事,也希望她的父亲不像母亲那样钻牛角尖走极端,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把她往死里逼才好。”
“不至于吧?我交待医院方面了,费用不够尽管联络我。”
“人命关天,我不敢乐观。”
“她的旧伤还没好,脸上又添了新的,我这心里也慌乱得很啊。”
端木禾的电话终于打来了,纪明月立刻接通:“还在纽约吗?大忙人什么时候回来?”
“这边还有一些收尾工作没搞定,可能还需要几天时间。”
“还要几天?”
“纽约正在遭遇特大暴风雨,航班全面停飞,我是想回也回不去,索性慢慢谈,你急什么?找不到人喝酒了?所以赶紧找个好男人谈谈恋爱结个婚,别在百花丛中流连忘返了。”
“Stop!我什么时候缺过喝酒的人?即使缺,你也不是我的酒友,太啰嗦了。”
“还嫌弃我?今天我打一天柯姑娘电话都没人接,她忙什么呢?”
“她好着呢,忙着新订单的设计,顾不上跟你闲聊,你别瞎担心了,就是我有个朋友遇到一些经济纠纷,想听听你的意见,既然你被困纽约,我只能等你回来再看喽,你完事儿之后别恋战,我这儿有点儿急。”
“我给你介绍一个靠谱的朋友先江湖救急吧。”
“除了你,我不信任任何人,就等你吧。”
“那行,保持联系吧,有任何动向随时联络我,别管时差。”
“端木大律师,起风了,狂风骤雨说来就来,我怕来不及回家收被子,收线啦。”
“你看着点儿柯姑娘,别老让她加班,会过劳死的!”
“你嘴上积点儿德,她能好过点儿。”唯一能指望的端木禾被困在了大洋彼岸,而柯立人一个人被困在了自己用心筑造的迷城,她不出来,没人能进去。被她这副万物枯败的凄凉景象搞得内心焦躁、束手无策,纪明月用力过猛,把手机从办公桌摔到了地板上,长叹一口气,问唐涵:“一个人活得阳光点有多难?人生太短了,几十年就是一辈子,折损了这条命,辜负了年华,不享受干嘛?活得戚戚然,谁给颁奖吗?”
唐涵把她的手机捡起来放好,“也许,我们生来晒的是灿烂温暖的太阳,她生来晒不着太阳,对于我们容易的事儿,她不习惯,我们觉得她的世界晦暗悲观,可能她在那儿也能舒适自如。从她的角度看我们也许是这样的:你们怎么整天那么嘻嘻哈哈闹闹腾腾的?不疲倦不厌倦吗?”
“你懂她!”纪明月认同。
“你心疼她,不也没辙?最好的方式就是由她去,等她自愈出关。”
“不跟任何人说悄悄话,不喝酒,不唱K,不旅行,不度假,不宣泄,不释放,从不给人添麻烦,十年如一日扎在工作里,真的不会觉得空虚寂寞冷吗?飞黄腾达之后就这番凄凉景象?那拼死拼活要来飞黄腾达干什么?原生家庭原来真的很恐怖,她的父母全然未觉,还以为她很风光明媚呢。”
“她的青春岁月被你概括得很恐怖,却又贴切得无可挑剔。”
“替她疼。”
“很疼。”
“我给父母打个电话,突然很想他们俩呢。”
“嗯,我也是。”
入夜,柯立人踩着自行车穿街走巷,悄悄去了医院,她透过门玻看到父亲守在自己女儿身边一口接一口喂着饭,用纸巾轻轻擦拭她的嘴角,还极尽温柔地对她笑……这一幕很温馨,使她不自觉弯了嘴角微笑,当她发觉自己竟然在水中望月般的痴笑,低下头来默然逃离……
电梯门映照出这个被拒之门外的自己——红肿未消带着血痕的脸,如此丑陋,如此狼狈。他给了一个女儿冷热适中的饭,给了另一个有分量的巴掌,门里门外永远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有爱的那头是自己的禁区,早就是……
谁不渴求亲情?谁不期望被爱?得不到,就是得不到,或许命运的剧本就是这么设定的,你只能别无选择地演下去,演着演着就通透明朗了……
柯立人塞上耳机,打开音乐APP听能让自己安静下来的《大登殿》——“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这是奶奶生前最喜欢的戏曲段子,她今夜很想她,却又怎么都想不起奶奶慈祥的脸,越用力想越是苍白,她有点气,有点急,急出了些眼泪,脚下用力地踩着脚踏板,风把她的头发向后掀翻,在那几道细碎伤口上撒着盐……
她在风中大声呼喊:“奶奶,我没法儿救她!奶奶,我不救!谁也不救!”
父亲……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他总是在赶时间。
曾经,她发着高烧,浑身无力地跟在父亲身后去看医生,父亲的步伐太大了,把她远远甩在身后,她也不敢说等等,好几次,父亲转头不耐烦地催促,忘了表现出半分怜爱……几十年过去了,她始终没忘记过他那高大伟岸的背影,那不是挡风的墙,而是自己加快脚步也追不上的奢望。
明明,邻居家的小朋友都是在父亲背上生病的,生病是一件值得炫耀、值得骄傲的事情,因为总能得到一瓶白桃罐头,一个人痛快地吃光光。
曾经,小小的她一个人怯生生地躲在爸爸新家的巷子口转角处,等他回来,如果是继母跟他在一起,她就躲着不出来,父亲一个人的时候,她会上前拉住他的自行车,胆怯地开口:“爸爸,学校该交学费了,六十块钱,奶奶手里也没钱了。”
父亲说:“我没钱,跟你妈去要,以后别来找我。”
“我去过了,爸爸……”她哭,哭着求。奶奶让见到人就狠狠哭的,一声声哭求并没哭来他的恻隐之心,是自己哭得不够大声吗?
她哭得凶,父亲会用力掰开她的手指走进家里,关紧大门。
“爸爸,爸爸……”每一声都是对父爱的渴望……她的小拳头砸在门上,是疼的。可,门是不会疼的。
这样的等待,她等过很多很多次,次次,父亲都会擦肩而过,仿佛没看见她一样。
被老师下最后通牒交书费的那天,她又来了,也彻底把爸爸惹烦了,他再也压不住火,狠狠给的那一巴掌把她抽倒在地鼻血滴落,怒斥:“滚蛋!法院把你判给你妈了,你跟我没关系了!该找谁找谁去!”
他生气了,她又疼了,很显然,奶奶谆谆教导的不屈不挠,并不是个救学的良方。
每次见面,继母总是骂骂咧咧拿着扫把出来,气势汹汹地扫大街,把乌烟瘴气连带她一并清扫,这样他们的世界就干净了。继母指桑骂槐地数落她已经听得懂,只是为了生活也要厚着脸皮假装听不懂。
受挫受伤的次数多了,自尊苏醒,人也乏了。她,衣衫褴褛、邋遢肮脏的她,再也不敢靠近他们的圣洁殿堂。
若干年后,即使华丽转身,即使惊艳蜕变,她还是脏的,还是让人唯恐避之不及,可她的钱却是有吸引力的,她的房子也还是值得争取的。
十四岁,那个狂风骤雨的夜晚,处处碰壁的她像一个即将魂飞魄散的孤魂野鬼一般急需落脚,鼓足了勇气叩响了他的大门,哭尽万般委屈只求一晚安身,只是他没给。他一动不动站在门里,没迈出脚,也没伸出手,她站在门外,近在咫尺,那个宽阔的胸膛是她够不着的避风港。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一道不足十公分的门槛,却像隔着三山五岳,隔着七洲四洋,隔着宇宙星河……这千般阻隔、万般障碍,她锲而不舍、耗尽心力始终无法翻越,哪怕后来长出一对翅膀,也飞不过那道冰冷的屏障……
他们若想过来她这一边,只需轻轻一碰,她就得配合着碎……
父亲,一个伟人的名字,如果不满意可以换就好了,可是不行,没得选,哪怕真的有得替换,也不会甘愿地要。他不好,也是来处,也是父亲,不能不伟大,不能不尊敬,不能不爱,因为血脉相连。他再坏,还是要牵挂的,哪怕爱得卑微,哪怕爱得静悄悄深沉沉,这个习惯是天性,戒不掉的。
关于父亲的回忆,与母亲一样,柯立人能记得的不多,可是每一幕都让她觉得冷,刺骨的那种。爸爸和妈妈,两个称呼明明是火热的,他们的窗户明明是温暖明亮的,冷的暗的只是自己这个多余的局外之人罢了。
街道是热闹的,川流不息的人潮是活的,谁不识谁,若残缺,谁都是残缺,若饱满,谁都是饱满。谁都与众相同,谁也都与众不同。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喜欢推着车游荡在人群中,她只是想让自己也成为这大千世界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想突出,自己就是这片人海的主人,想藏匿,自己就是人海里的一粒背景。这儿,谁都是谁的陌生人,谁看上去都不像被抛弃过,破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