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立人埋首在一团糟的绘本上,思绪不宁,根本无法创作。
“今天跟他们说这番话,是准备弃船上岸开溜了吗?”端木禾端给她一杯白开水,“就这点困难,至于悲观吗?”
“跟悲观无关,是该提上日程了。”她放下笔,双手捂住杯子。
“没到时候,你工作狂了这么多年了,突然停下来会疯的。”
“陀螺总有转累的一天,不想再挨鞭子了。”
“我不允许!多大点事儿?这次跟以往没区别,我们能渡。”
“是我有点儿累了,败光路人缘我倒无所谓,可是安居的好感度不能被过度消耗,这局面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这才是要命啊。这几天,我的手机成了轰炸机,各路神仙都来探路了,我只能静音。”
“苏睿的电话还是应该接的,他一直挺担心你的。”
“你这是要弃我而去吗?”柯立人笑笑。
“别讨厌!必要的时候,他也能帮上忙,毕竟作为正能量代表,他在深城的影响力是极为深厚的,有他背书和力挺,安居会有所改观,能利用的,还是要为我所用。”
“不行!政商殊途,关键时期还是划清界限比较好,避免伤及无辜。还有,你和律所也要在形式上跟安居保持安全距离,注意舆论影响,小心蝴蝶效应让你破产。”
“破产了才好,破产了我就去山里包一座山,种果树,养鸡鸭,过神仙日子,乐得清闲,要不要入股?”
“深山老林会憋坏你的,你更适合这座光鲜亮丽的大城池。”
“不要自以为了解我,搞不好哪天我就真的退隐江湖修身养性去了。”端木禾看着她,“别沮丧,别灰,多事之秋也只是一个季节,该飘的雪还是要飘的,天凉了,多穿点儿,能开车就别踩自行车了。”
柯立人沉浸在自己如烟似梦的幻想中,“以后啊,我会找个池塘,盖间平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炊烟袅袅里度余生。”
端木禾看着她笑得很陶醉,自己也笑了,望向满城灯火。
两个人相对无话,各自端着杯子认真发呆,氛围融洽,直到窗外塔楼上的钟表指向12点,端木禾笑着说:“又是新的一天了,该送灰姑娘回家了,别落下咱们的水晶鞋。”
柯立人低头看看自己脚上刷了又刷的帆布鞋,说:“的确不能丢,丢了没人捡。”
“捡起来我也会命令他放下,不是王子没资格捡。”
“王子都是留给公主的,我还是穿好自己的鞋吧。”
端木禾俯身为她绑松了的鞋带,“《灰姑娘》里的王子就是留给灰姑娘的,柯姑娘的王子也给柯姑娘留着呢,你也得适当的把鞋带松松,你看你绑得死死的,拽都拽不下来,王子追随了你一路连机会都没捞着,一对怨偶连怨天尤人的资格都没有,憋屈不憋屈?”
柯立人皱着眉头反问:“王子是因为水晶鞋好看才捡起来的吧?这样的旧帆布鞋他还会捡吗?不嫌弃就不错了吧?”
“你不能给自己一双水晶鞋吗?”
“那就看不出来是鞋美还是人美了。”柯立人笑着说:“灰姑娘灰的时候不美吗?只有换上华丽的舞裙,带着簇拥的仆人,坐上豪华的南瓜马车,在人群中熠熠生辉才能得到王子青睐?我觉得这不是童话。我不是灰姑娘,也不要灰姑娘里的那个王子。我是白雪公主不行吗?在将死的时候被吻醒,跟王子也算过命的交情。”
端木禾审视着认真提问的她,第一次见她用一种希冀的可爱表情在这种幼稚的问题上较真儿,竟一时失了神。
“你觉得我是灰姑娘?因为我灰头土脸还是因为我没有魅力?其实是灰姑娘的配置要求太高了,要有会魔法的仙女、颠倒众生的舞裙、南瓜马车、白马、车夫、水晶鞋……还要舞技惊人,12点的钟声一响,再天时地利地抛出一只鞋子引人入胜,这波操作难度太大了,太伤神了,太不童话了,太不适合幻想了。我就不能是白雪公主吗?我就不能只是在城堡吃吃喝喝、卖卖萌唱唱歌、无聊的时候看看动画、做做家具,出个门遇到危险了还会有人赶来相救,即使没有偶遇,也会有成群结队的王子上门求爱,这才是童话吧?”
端木禾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一脸赤诚天真地碎碎念,噗嗤笑出了声,久久停不下来。“柯立人,你认真的?”
柯立人一脸严肃盯着他,她绝对是认真的。“我不能认真吗?”
端木禾带着笑围着她转了一圈一番打量,然后拉起她的手,“这一手陈年老茧,不正是灰姑娘烧火做饭的真实写照吗?从来没做过指甲吧?绝对一次都没有!发型十年如一日的不变,从来没有自己的专业发型设计师,连养护发膜都没做过吧?每次还是在工厂门口的老阿姨那儿随意修剪!再看看脸,一张素面朝天的脸,知道怎么化妆吗?梳妆台你有吗?108种瓶瓶罐罐你有吗?眼线笔、粉扑、口红,你有吗?刷子、剪子、刀子,你有吗?”
“有!刷子剪子刀子我还是有的,一应俱全。”
“你那些能用在脸上吗?咱们再看看你这一身行头,公主款的裙子穿过吗?像样的首饰珠宝戴过吗?高跟鞋穿过吗?性感的丝袜有吗?带蕾丝花边的睡衣有吗?精致的内衣套装有吗?”端木禾失望地摇摇头,“你这样的公主,城堡得寒酸成什么样啊?谁还敢来跟你建交?还等着排成队的王子?排着队跑倒十分可能,还撵都撵不上。”
柯立人低头看看自己这件穿了几年的白衬衣、裤子、鞋子,皱皱眉,努努嘴,他说的似乎有点道理。“好吧,当我没说过。”
端木禾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安慰,“虽然灰头土脸,别灰心!我们家柯姑娘就做灰姑娘式的公主吧,别出心裁挺好的,千篇一律的美容易让人厌倦。”
柯立人瞟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说:“ I have a dream……”
端木禾宠爱地抚抚她的头发,“柯姑娘,dream需要好好睡觉,像你这种睡眠严重不足,睡眠质量严重不高的人,是没有dream的。”
柯立人瞪大眼睛,不服气地冲他亮了亮拳头。
端木禾看着这个暴露出小学生思维的女孩儿,不禁认真起来,“喂,留给柯姑娘的王子一定是顶级的,外有盛世美颜,内有风度涵养,聪明睿智、善良坚定,一定比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天在家挥挥剑骑骑马,时候到了就去娶公主的王子强多了,放心,上天把最好的留给你了。”
“嗯,然而,我并不稀罕。”
“该死的态度!再可爱十分钟会死吗?”
“再不回家就没有dream了。”当柯立人拉开门,被贴在门板上满满的五彩缤纷的便利贴惊呆了,上面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正能量。
技术宅的:“Boss,你倒下,我会为你垫底,不是因为我勇敢伟大,只是我算过了,你的小分量压不坏我。”
粗狂豪放的:“头儿,别怕,有我们在!纯爷们儿,靠谱!”
文艺范儿的:“柯柯同学,每当看到你一个人独处,就有一种想要冲进去抱抱你的冲动,可是又怕吓到你,更怕惹你哭,只好画下一颗星星为你许愿,所以,能不能当做我已经抱过你了?然后,明天的你会充满力量……”
言简意赅的:“你不孤独!”
玛丽苏的:“亲亲,忍不住要跟你表白了,爱你哟,你的笑很可爱,不要让我看不到哦,木马。”
朴实无华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留了我妈亲手做的宵夜,饿了叮一下。”
……
她望着一张张充满爱与支持的小纸条,再傲娇地抬高下巴看看端木禾炫耀,她笑了,笑成了一朵花,笑到心花怒放,笑到弯了腰,笑到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是啊,她该哭一哭的,被一帮颇有心机的人组团打Boss,击中了心中柔软,端木禾拿出手机,悄悄记录下属于她的感动,让她日后气馁阴郁的时候看。
传媒力量果然强大,不到半个月,骨髓库里果然找到了合适柯家妹妹的骨髓配型,唐涵按照柯立人的意思悄悄去医院支付了全部手术费用。父亲在媒体采访中对全社会表达了谢意,也再次抨击了那个见死不救的狠毒孽子。
没有柯立人,人家照样活得好好的。果然如端木禾所料,媒体又追着柯立人发起一波威力十足的狂攻乱炸。柯立人不是好人,已经是世人皆知的事实了。
柯立人用了最简单的方法,远离了网络,关上了耳朵,照旧生活。
只是,旧市场的老板不肯再把自家的旧家具出售给她,还把她狠狠奚落教育了一番赶出了市场。
她不为自己做任何解释,只是低下头来,为一件老旧的实木书桌苦苦哀求,可是,她的人品已经腐烂在了这个她经常流连忘返的家具城,甚至蔓延到整个家居行业。
她推着自行车走出市场,停在路边,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端木禾的电话。
家具市场的老板们聚在一起余怒未尽,谈论着柯立人这个道貌岸然的商业明星,端木禾耐着性子听了尽数,然后狠狠地跟老板杀价,为她买下了那张书桌,送货地址都不敢写她家,也不敢写工厂,只好送到了自己在附近的一所带后院的小房子里。
得手之后,柯立人如释重负请端木禾吃饭,而他在她无所谓的狼狈里、在她傻呵呵的笑容里生闷气。
昨晚中外设计大师交流晚宴上,她被同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泼了酒,然后狠狠斥责怒骂了一番,说她是这个圈子里的耻辱,让她好自为之。
堂堂安居的总裁,天怒人怨,众目睽睽之下,里子、面子赤裸裸地残落在众人脚下,她没有半句申辩,也阻止了唐涵的辩驳,只是淡定从容地跟工作人员要了最新的交流日志礼貌退场。她的背影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今天各大报纸与网站整个版面都是她罪有应得的狼狈之相,一介弱女子成了这个社会所唾弃、厌恶的众矢之的,她却满不在乎,她越是表现的不在乎,人们越是不肯放过她的恬不知耻。
端木禾知道,她的气度与胸怀宽厚到足以支撑她伸屈自如吗?不!她只是把自己严严实实锁了起来,只留一副皮囊进行必要的行走,对此,她颇有经验,跟以往遭受的苦难相比,这点儿委屈委实不算什么。不同的是,以前是皮肉之苦,现在是诛心蚀骨。
她,再能背能扛,也是会疼的,只会在夜深人静时难受给自己看,这才是她伪装的强悍。
不该她承受的,她总能承受,他气。
中元节,柯立人买了鲜花和橘子罐头去看奶奶,整理她坟冢上的杂草,坐下来靠在她的坟丘上使劲儿回想过往,琢磨她身在何处,那里是不是都是神仙,想象如果她还在世多好,会怎么疼爱自己呢?看到自己有点儿出息了,是不是会笑开了花儿,为自己骄傲,逢人就夸?
她起身离开时,遇见了前来祭祀的父亲和继母。
父亲脱离了苦境,面色红润了些,精气神足了些,腰板也直了些,他黑着脸走到柯立人面前,注视着面前这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陌生人,用尽全力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啐了她一口唾沫,骂道:“畜生!跟你妈那个疯婆娘一样,狼心狗肺!薄情寡义!一文不值!”
柯立人笑笑,“可是怎么办?她说我更像你呀,说我无耻下贱,千刀万剐,该下地狱。”
“那你就去死啊!还活着干吗?死了好!死了干净!反正我也没当你活过!”
柯立人笑着低下头,“父女一场,我死了,你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放心死,我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柯立人笑着慨叹:“都是你的女儿,差那么多啊?”
“就你这德性,论才华,论心性,你怎么跟我的宝贝女儿比?你除了有俩来路不明的臭钱,就知道跟全世界穷显摆,还有什么?”
“都是女儿,我怎么就不是宝贝呢?”柯立人问他。
“你真看不清自己什么臭德性?闻不着自己烂到根儿上的一身铜臭味?你好好看自己,还有个人样儿吗?我呸!”
继母也轻蔑地叫骂:“不好意思啊,柯大总裁,没如你的意,我女儿活了,还活的好好的!我们一家人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你造的孽上天看着呢,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将来一定会遭报应的!我们全家人都等着看你不得好死的下场!你这么恶毒,以后出门小心别让车撞死,碾八遍都不解恨,你这种下三滥的东西肯定没有好报!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还柯总?我呸!”
父亲把她敬献给奶奶的鲜花扔得远远的,把罐头一脚蹚开,换上一炷香。
柯立人不恼不怒,重新把花束捡了回来,静静在一旁等待他们的祭祀结束。她不想让奶奶受到惊扰。
父亲再次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柯立人艰难地挤出一句:“您为什么不爱我?”
“你不配!”父亲回。
“生来不配?”柯立人看进他厌恶自己的目光里,低头笑了。
继母插话道:“你这种没心肝、没感情的动物不会有人爱!蛇蝎心肠,谁敢爱你?还好没养在身边,原来你这么狠毒!不要你,是你爸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儿,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白眼狼!不只你爸不爱你,你妈也不爱你!世界上也不会有人爱你!电视上都曝光了,你的名声已经臭了,家具没人要了,现世报来的真快真好!你还嚣张得起来吗?你就抱着你的臭钱孤独凄凉地烂死吧!没人同情你,没人可怜你!你现在就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你将来一定会不得好死!走着瞧……”
柯立人对她的叫嚣充耳不闻,只是盯着父亲,他的沉默,他的鄙夷,他的冷酷,她都十分熟悉,可怕的熟悉。
二人离去后,柯立人站在冰凉的秋风里,站在奶奶凄冷的墓碑前,幽幽地说:“奶奶,如果他肯爱我,哪怕一点点儿,一点点儿就够了,我会狠狠、狠狠爱他的,你知道的。”
父爱如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