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柯立人醒来,看着抓着自己的手的端木禾伏在床边,轻声呼唤:“端木禾。”
端木禾瞬间惊醒,看着醒来的她,赶紧为她量体温,高烧总算退了。
他头发乱了,眼窝深陷,眼睛布满红血丝,满脸胡茬儿,领带松松垮垮,白衬衣上出现了褶子,这不像他。“端木禾。”
他温柔地问:“我们家柯姑娘在梦里还是醒了?”
“醒了。”
“懒虫睡够了?动动全身的零件,别生锈了,看看感觉怎么样?”
她听话地动了一下手脚,“挺好的。”
他笑了,笑容有点脏,有点沧桑,“柯姑娘辛苦了,醒了就好,醒了该撒欢儿了,别像个斗败的弱鸡,气势全无,气场全消,我会鄙视你的。”端木禾无限宠溺地问:“饿了没?一会儿抽完血,我给你买好吃的。”
“我睡多久了?”
“三天了。”
“达达呢?”
“在家,四位老人看着他呢,说你出差了,他很乖,比你乖。”
“那个……袁太太呢?”
端木禾怔住了,“她……你问她干嘛?她躺在病房里好吃好喝好滋润,比你滋润。”
“对不起,我出丑了,又让你们伤脑筋了。”
“你不用出丑也挺丑的,说真的,我真不应该拦着你,你扬起巴掌的那瞬间还真的挺帅气的,大不了你打了她,我来善后,我应该让你出了这口气,以后,你再想教训谁,我不拦你了。不过,以后付给律所的佣金能不能加个倍?打有趣却没理的官司很伤脑筋的。”
“我的都是你的,我的遗嘱里写的很清楚,应该很快就能执行了。”
“放屁!收回去!诚心晦气!你说这话多残忍!多混蛋!多恶心!不知道吗?”
“对不起,我也舍不得你,只是,我好像管不住自己了。”
“你管不住,我管得住!你好好给我活着,人间疾苦还没尝尽,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便宜。”
“我们可以回家了吗?我讨厌医院。”
“一看你病倒了,老姜生气了,吩咐我再陪你巩固几天,在他面前我很乖很听话,你知道我惹不起他。”
“做你的朋友很可怜,姜医生也被你折磨来了?”
“他是你的主治医生,撒哈拉也必须赶来,跟我无关,因为是你嘛,他这个人很肤浅,偏爱漂亮的病人。”
柯立人笑了。
“糟了,笑起来更漂亮了,不许笑,小心老姜不让你出院了,会连累我的,多辜负律师里热切期盼着我的美女客户,多耽误端木大律师的收成。”
“你现在这个邋遢样子,会伤粉丝的心的,我感觉我完全没事了,随时可以出院回家,你赶紧回去梳洗打扮准备出山吧。”
“嫌弃我?烦我?赶我走?你这是卸磨杀驴!”
“是,驴律师。”
“有这么帅的驴吗?”端木禾玩笑着拧拧她还有些苍白的脸,“这几天,这头美男驴就屈尊供你差遣,咱们好好闭关修炼,休养生息,待你康健,再出去大杀四方,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外头一堆记者蹲守原地不肯走,她病病殃殃地身体如何应付?他揪心。
“端木啊,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我杀不动了,这辈子……我知足了……死而无憾。”她真挚地看着端木禾,平静的目光似乎在道别,轻柔的嗓音似乎在交待她的遗言。
端木禾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儿地说:“不行,你欠我的,不还完休想躲了清静。你知道我端木禾向来只会用数据说话,跟每个人的关系都能用一个数字清晰地概括,唯有你,我忘了衡量计算,你我之间还有一本糊涂账没掰扯清楚呢。宋娇、修儿才是我的家人,你不是,从法律上讲,你充其量只是我的合作伙伴,从人情上说,你只是我的朋友,朋友的定义很泛泛啊,根本没有既定的权利与义务作为约束,但是我端木禾为你背负的一身责任丝毫不比宋娇、修儿他们两个轻松,甚至更重,因为你不是一个名牌包包、一条钻石项链就可以满足的人,也不是一顿大餐、一次迪士尼乐园就可以乐呵好一阵子的人,你比他们俩更难以讨好,更让人操心,更让人累,现在你说一句满意了,知足了,就盘算着轻轻松松魂归九天撒手人寰?你这是自私,这是过河拆桥,你自问你为我端木禾做过什么?除了我留学的时候你帮我照顾修儿,修儿是你的小跟班儿,你的情感投资你找他要去,不能算在我头上。你以为把安居留给我是为我好?你以为做了最好的安排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不,我不缺钱,你是为达达筹谋,虽然达达有信托,后半生可以衣食无忧,可你怕达达失了家庭温暖,你为许爸商妈筹谋,你怕他们失了照应,你为许寒筹谋,你怕他失了引导管束,所以你才惦记我,你这个女人精明得很,面面俱到,就是没想到我。现在,我突然醒悟了,我为你付出了大量情感成本,我有权利向你索取情感回报,这不过分吧?这笔债你不还,即使追到阎王殿我也会跟你讨要的。”
“端木啊,你今天很无情啊,我都快要挂了,还要跟我算细账?我已经把最好的都留给你了,达达给你,你不亏,他那么可爱,他画的画可是在美国登过报纸得过奖的,我的达达是个天才,将来能跟修儿做伴儿,你骄傲去吧。许爸、商妈还有许寒,他们是我留给你的亲人,留给你的后院儿,也是你最需要的,你稳赚不亏。”
“反正达达是你的,跟你姓柯,理应由你来照顾,一味想着逃避责任,不带种!该你背的责任,你亲自负责!推给我,我不累吗?我再强悍也只是血肉之躯,会累会疼的。我又不欠你的,凭什么?我不是替你背包袱的人,你别指望我。”
“你以为我想死啊?”
“那你就死皮赖脸地活着,跟死神对抗也是一种能力。你知道世间有种魔力叫做奇迹吗?奇迹就是求生欲创造出来的。你的求生欲呢?”
“我有啊。”
“有个屁,你昏迷的时候,自己早把自己出卖了。我就是想趁机跟你说明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你的烂摊子你来收拾,别赖给我,我很忙。如果你绝情走了,我立刻、马上随便给安居找一个买家拆分贱卖了,还会把达达送去美国,三年五载不露面儿!有些人别觉得自己身后有人,有退路,有托付,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不用问我愿不愿意吗?我就没选择的权利?我活着就为了当你的备胎?想得美!”端木禾非常认真地拒绝她。
“我除了你,也没别人了……不对啊,端木禾,你这是中邪了吗?怎么突然急着跟我撇清关系了?怪让人害怕的。”
“你都计划好死了,我就不能另谋生路吗?”
“我又没有马上死,我只是说我的遗嘱只能拜托给你,那不是早就计划好了的吗?”柯立人瞧见端木禾眼睛里的耐心几乎要磨光了,不禁语气软了下来,笑着讨好,“好,以后我再也不提了,我想活着的,壮志未酬呢。”
“你为什么想活着?你对安居有了细致周详的安排,达达有,许爸商妈有,许寒有,宋娇修儿有,就连高叔叔苏阿姨都有,即使你不在了,所有人都有了一份保障,所以,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活着?”端木禾咄咄逼问。
“我……”柯立人竟然语塞。她想过很多自己的身后事,为身边的人考虑、安排了很多,却从没想过当人们不再需要她了,她一个人应该怎样?如果死了,自己是没有遗憾的,如果活着,也可以安于现状。也可以?只是可以?面对死亡,她没有恐惧,没有担忧,没有抗拒!面对活着,她没有期待,没有欢喜,没有感恩!怎么会这样?是自己过于勇敢吗?是自己已经参透了生死了吗?就凭自己浅薄的智慧,凭什么参透人世头等大事?那不是答案。
“你去走廊走一走看一看,多少人为了活着,在痛苦中努力挣扎?他们不会冷静地计划死亡,只会用尽一切办法活着,为了多活几天,甚至向医生、向各路神明下跪乞求。”
柯立人抬眼望着端木禾,她没有!她没有为了活着而挣扎,而他看穿了。“那……那我想怎么样呢?”问出这一句之后,才觉得这一问有多落寞、忧伤、可怜……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所以……我没了知觉……是天生无情无爱无眷恋的冷血动物?我不是强者,只是……可怜虫?”她瞬间穿过灵魂看到了自己空空荡荡的内心世界,她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这是怎么发生的?什么时候发生的?
端木禾擦去她的眼泪,“不,你只是活得太孤独了。”
“怎么会?我有安居,有工厂,有家,有你们,我怎么会孤独?”
“你孤独,你拥有我们,却不让我们拥有你。”
端木禾好像说的不对,又好像没什么不对。“我?我……我在啊,我并不重要,我……没有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你很重要,你非常重要,没有你,端木禾早就葬身冰冷的深江了。你很重要,我们需要你,我需要你。不管你健康不健康,不管你能不能设计家具,不管你能不能为这个世界做出贡献,你存在就好,你在,我的意义就在,你不在了,我的人间……就是地狱。”
“我……早晚都是要死的……”
“那就晚一点儿。”
“晚一点……当然好,只是……”
“没有只是,你要活到老,我要看着你皱皱巴巴白了头,变老变丑,你要看着我长出一脸老年斑,变驼背,要多磕碜有多磕碜,因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变老?真好……”她呓语着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她回过神,笑着说:“就这么定了,看着你变丑,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她笑着跟他约定是为了让端木禾安心,她幼稚地主动邀请他拉钩上吊,只是心虚得很。
柯立人对未来没什么期许,端木禾描述出一种时光浪漫,想让她过去看看,那么去看看也不错,看不到死在半途也没关系。端木禾不知道,但柯立人知道,希望的背后站着失望,它随时会转过身来。
端木禾看着面前好端端的她,她聪慧冷静、思维敏捷、勤劳勇敢、富有想象力、具有创造力、附带凝聚力……她是传奇,是英雄,是战士,怎么会是个脆弱到不堪一击的病患呢?“快点好起来,出院之后,我带你去做一件早就想做却一直没做成的大事!”
“好。”她热情地敷衍。
她不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不好,这些他都知道。
没关系,他要带着她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