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生存之道
柯立人说要出去旅行换个心情,许寒欣然应允,还让她尽量走久一点,达达放心交给他来照顾。
柯立人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搬出了被记者围堵的家,转身住进了一家偏僻的小旅馆。
她没有给自己留出太多空闲时间,每天都骑车穿梭在街头物色店铺,着手生计问题。她拒接了很多通关心电话,安居那些死忠老友和端木禾都应该跟臭名昭著的自己保持安全距离才对,大局如此,只能尊重大局。
柯立人戴着口罩游走在人头攒动的商场、步行街、花鸟市场、图书馆、酒吧街、超级大卖场、建材城、夜市……哪人多她就往哪扎,虽然从零开始很难,但现在的情况比当初好太多了,起码白天的肚子是饱的,晚上的被子足够厚,兜里有钱,手机有电,场外有救援,这样的底气太足了,可以这样重新出发,她知足。
消失在大众视线里的她选择落脚城边临近郊区一家温室花草店,跟着一对年过七旬的老夫妇做起了学徒,终日与花草为伍,从网络上接单送货。
两个多月里,她跟两位老人家相处愉快,听了许多跟岁月有关的故事,对着花草工作起劲儿,学到了很多知识还满足了情怀。每天睁开双眼,空气都是清澈、清甜、轻松的。
半年之后,两夫妇终于安心解甲归田,她便把小店盘了下来,还发挥了自己的一技之长做出了很多精巧的手工木质花架和花盆跟相应的植物搭配,她在这座大城边缘把飞快的时光过慢了……
空闲的时候,她会去偷偷去看一眼商妈妈和许爸爸,许寒带着达达忙,二老也跟着忙,经常去公司帮忙做做后勤工作,并悉心照顾着达达。两个奋斗小青年让他们倍感骄傲,孩子能让父母为自己而骄傲,是孝道。
她白天送花的时候,偶尔会路过安居大楼,更有一次送花到安居楼上的单位,甚至在电梯里遇见了正在讨论行程的明月和唐涵,还在大堂与低头看资料的端木禾擦肩而过,在一张大口罩和盆栽绿植的掩护下,她看到大家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气色好,精神足,自己也是安心的。
她偶尔会回复短信给频繁联络自己的朋友们报个平安,除此之外,都是内敛的沉默。
端木禾为了击退流言,发出一篇严正声明,并给相关媒体发了律师函,宋娇也在微博做出了澄清,关于端木禾和柯立人的出轨风波逐渐消散,人们在每天不停更新的新闻里淡忘着往事。柯立人在新闻网页里看不到关于他的负面报道,庆幸生活回到了最初的太平模样。
每天的太阳照常升起,草尖儿上的露珠照常剔透,鸟儿照常落在枝头欢歌,晨练的人们照常聚集在公园,上班族照常赶公交地铁或加入车流长龙,而柯立人也会每天开着货车迎着朝霞去种植基地挑选草木新品,孤独并充实地活着……
生活从未停止,世界是平静的,她便是惬意的。
深城市一年一度的“孝恭长龙流水宴”又要在深城体育场举办了,凡是年满六十周岁的老人都可以到体育场领劵报名参加,在定好的日期免费享用社区和赞助单位提供的流水宴席,会场布置整齐,席面高档,菜色高质,营养丰富,烹饪非常讲究,整个城市的老人们齐聚一堂,享用完美食之后还能参加各种游园活动,最后还能领到一份高质量的“孝恭奖”作为纪念,这个敬老爱老活动开办以来一直深受深城市民的追捧和喜爱。
接到活动单位的电话,柯立人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花草店每年都会承接流水宴的会场绿植布置工作,这是件很有意义的好事儿,她早早就开始为活动筹备,还向接洽的工作人员提出可以免费提供,可对方说这不合规矩。
柯立人在活动举办前三天就开始在会场忙碌了,按照活动方给出的陈列示意图进行精心布置。
花卉布置工作如期完成,会场报名的人络绎不绝,一片嘈杂。
财务组的人通知她到行政小组留下账号信息以便结算,当一位老会计看到她留下的信息之后,露出了不满,抬头质问:“柯立人?每年提供绿植的都是老刘家两口子啊,怎么换成你了?”
“是的,他们二老回老家养老了,现在由我负责。”
“哎呀,这不对啊,我前些日子还到店里看到他们了呢,没听说他们走啊,年轻人,不会是你抢了他们的生意来做吧?”
“不是的,他们真的回乡下了,阿姨,这钱我也可以不收的,就算晚辈的一份心意吧。”说完,柯立人转身就走了。
“这怎么行?你回来!站住啊!”老会计叫不住一心想走的人,拿起扩音器叫喊:“柯立人!柯立人!速来行政组!负责绿植布置的那个柯立人,赶紧来行政组!”
会计阿姨对柯立人这个名字不感冒,可是熟悉她的人却大有人在,人们将目光都投向被工作人员拦住的她。
她低声向拦住她的工作人员解释:“没关系,绿植的钱我不要了。”
可一头雾水的工人并不明白起因,执意把她带回了行政组。
冤家路窄,餐厅泼水抱打不平的大妈出现了,她打量了一番,笑着强势扯掉柯立人的口罩,“柯大总裁,好久不见啊,真巧,什么地方你都敢来啊!”
柯立人向会计阿姨说:“这钱我不要了。”
“那不行,我们也是有工作规定的,我需要确认你没有抢老两口的生意,钱一分不少给。大家都知道,咱们深城办这活动,但凡沾边的都是老年店,就为了贴近活动主题照顾老人家生意,他们俩负责绿植布置工作几经很多年了,突然换了,我得查清楚。他们老两口年事已高,挺不容易的,只要不搞错就行,我现在就找人确认一下。”
“阿姨,我就在店里,您确认好了之后可以随时联络我,我还有急事,先走了。”
泼水大妈拦住了她的去路,“想往哪儿走啊?跟贼似的,不清不楚的现在走合适吗?你怎么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敢插一脚呢?贼心不死啊?坏人到了哪儿都是坏啊!”
“你们误会了,钱我不要了。”她想离开,可是走不出这严密的包围圈。“拜托你们让一下。”
“被抓了现行就想跑啊?如果抓不住呢,你岂不是又得逞了?钱不少你的,但事儿得说清楚喽。”
“抱歉,我还有事。”她看看周围,人墙严严实实,自己是没有路可以走的,便问大妈:“请问你想怎么样才相信我?”
“老实等着!等人家查问清楚!你自己什么人自己心里没数吗?你是惯犯啊!”大妈气愤质问:“全深城谁不知道你什么德性?还敢来意义这么重大的公众场合掺和这么重要的活动?有脸吗?这是孝恭宴,你这眼里没爹妈、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也敢来,合适吗?你这不是存心来捣乱吗?你是存心来恶心我们这些老人家的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响应:“就是,就是,真晦气,添恶心……”
柯立人低头沉默不语。
“生而为人,要有个人样!不能遗弃父母,不能插足别人的婚姻,不能为了钱什么都卖,你看老天的报应来了吧,昨日高高在上的大总裁今日沦落到卖花卖草了,这都是你作孽太多,明白吗?当初自己生个孽种都不灵光,还不能再生了,你就应该有所收敛!做人不能丧尽天良——”
“大妈!骂我可以,别伤及无辜!”柯立人轻声回了一句。
“怎么着?你个贱人还有理了?跟谁大声呢?你知道吗?你生下那个孩子就是造孽,他活着不痛苦吗?跟着一个你这样的妈脸上有光吗?好在他没脑子,不然不怨你一辈子吗?”
“不要再说了!”
大妈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踉跄倒地,“你不是厉害吗?现在人家大律师认清你的真面目之后回归家庭了,你还能狗仗谁的势呢?剩下孤儿寡母了,挺悲凉啊,有没有变着法子找靠家替你养你那傻儿子啊?”
“他不傻,你骂我、侮辱我、打我都可以,但是请嘴下留情,放过我的家人。”达达永远都是她的底线。
“打你?话不能乱讲,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你了?怎么着?还想再把我送派出所吗?法律不是为你这种大逆不道的混账东西设立的!”
柯立人起身,再次试图离开,水泄不通的人群,犀利的目光都是阻碍。“麻烦你们让让,我要离开,你们没有权利拦住我。”
“臭不要脸!嚣张什么劲儿?谁给你脸了?没见过当小三儿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不知道人群里谁抛来一瓶水砸在她头上,然后是第二瓶水,第三瓶……群起而攻之。
“你也就生在今天法治社会,在古代要浸猪笼的!”
“你做人的品质实在是太糟糕了,带坏了整个社会风气!”
“就是,想从你身上找个优点都难,坏事都做尽了。”
……
熟悉的正义之声再次响彻耳畔,她想走,却无处可逃,只能束手听之任之……面对声讨与责难,她的目光是坚定的,下巴是抬高的。不肯低头,这是她的尊严,可也是对外界的无声挑衅与对抗。
有好人建议:“你再没文化,也该知道什么是羞耻吧?道歉吧!向大家诚心诚意道个歉,求大家先放你一马。”
尽管活动方一直在息事宁人,极力劝慰阻止民众情绪,可是柯立人不以为然的态度使民愤持续高涨,她只是选择倔强地沉默,冷静地傲视着周围潜伏的危险,不惊不惧。
人们恨极了这个不知错、不低头的她……
在一片混乱中,她的头发被扯乱了,额头鼓起了青紫的包,脸颊挨了几个巴掌留下了印迹,围裙被拉断了,白色衬衫的衣袖被撕扯开,露出了丑陋的胳膊,她极力拉紧衣袖遮挡满胳膊的鼓包和淤青。她站在漩涡之中,坚定,冷静,淡然……
会计阿姨终于打通了花店前老板的电话。“我已经联络到老刘家两口子了,确实是他们俩回乡下处理事情把花店交给柯立人打理,这一点是没错的了。这里不是解决恩怨的地方,都散了吧,该报名的排好队,不受欢迎的人也赶紧走,明天我们还有大喜事要办,绝对不能出差错,我们应该以大局为重。柯立人,有一点我要强调一下,明年我们是绝对不会和你合作的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会计阿姨给了她一记现实的惩罚,人们才算解气了一点,开始叫嚣着赶她走。
柯立人犹如一只过街老鼠,被全世界赤裸地唾弃、厌恶、躲避,她徒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往外走去。
在狭窄的通道里,她被陌生的目光凌迟,被唾骂割剐,被诅咒扎心,被口水羞辱……面不改色的她是疼的,疼到忍不住用手掌捂住心口,柔柔默默地蛊惑那颗欲裂的心:“嘘——没事,嘘——你要勇敢,嘘——你要坚韧,嘘——都会过去……”
她的破衣袖滑落在地,一只苍老的手帮她捡了起来,颤巍巍交到她手里,柯立人低头道谢,抬头便遇见了似曾相识的目光——一位表情复杂的老先生,他嗫嚅着嘴唇,眼神里闪过一丝怜悯,然后是冷漠,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闭嘴。
柯立人看着老人,终于想起来了,在医院,这位老先生曾经接受过自己的帮助,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位“老熟人”——方圆,无处不新闻的她,正在用手机认真拍摄着不知道会以什么爆炸性的字眼命名标题的新闻,而自己无疑又是她的新闻当事人。
柯立人从父女俩身边走了过去,继续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然后她不听使唤地停下了脚步,呆呆望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宛如陌生人,别过头去,就好像完全不认识她。
柯立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衫不整确实狼狈,苦笑着,看着母亲的冷漠,扭过头使劲儿迈开脚步,可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清脆的心碎声,尽管手掌已经把身体所有的温度和能量全数给了它,它还在碎,碎成了眼角的泪珠划过微笑的嘴角……如果,不遇到她就好了,起码自己的铠甲足够坚硬……
祸不单行,在尽头处,她看到了父亲,一个同样不愿彼此相遇的人,他恶狠狠地怒视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游街的罪犯一般。泪眼模糊的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想听到一些什么,什么都好,教训也是安慰,斥责也是怜惜,可是,他只是啐了一口唾沫,把她强撑的高傲彻底击碎……
她哭着呢,哭着哭着笑了起来,掩面而笑,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轻声说:“你们一直在,却从来不出现。”说完这句,决然而去。
她听到身后方圆采访父亲:“您对自己的女儿有什么想说的?”
他没好气地回答:“我唯一的女儿在家!”
起风了,残破的云朵把阳光剪碎了,这世界总是不愿过分美好,也不喜欢过分美好的人,看,它把努力了半年的休养生息破坏殆尽,真残忍。
“姑娘!”身后有一位阿姨追了上来,她含着泪花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外套穿在柯立人身上,“我儿子在安居工作四年了,你亲自面试过他,高中没毕业、坐过牢你也肯让他进入销售组实习,他现在已经是年薪百万的销售经理了,他说你是好人,我信你是好人,你好好的啊。”
柯立人收拾了一下脸上破碎的尊严,使劲儿挤出一个微笑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又怕给她惹出麻烦成为众矢之的,转身走了。
看吧,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可恶,你本来可以在万箭穿心中绝望的,本来可以在绝望中堂而皇之冷酷无情的,本来可以无情地挣脱善良彻底黑化与万人为敌的,它偏偏给了你一个不能步入歧途的原因。天堂或地狱,无论走向哪一头都举步维艰,就出现这样一个理由,只有一个,令你没来由地关上了去地狱的大门,在通往天堂的路上生不如死。
她,不能去地狱,只好壮起胆子,气馁绝望着寻找出口,只因为,心之所向,尽管那个方向还晦暗、模糊、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