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制造业因为外来工比例大的缘故,通常春节前半个月甚至更早,工人便陆续开始离岗返乡。
没了工程师、流水线工人等劳动力,乘星的业务们再怎么勤奋也是无处着力,经验丰富的外商们也会提前对春节假期做相应的计划调整和心理准备。
因此乘星的春节假期长度足有法定假期的一倍。
白天工作清闲,黄灿攒足精力到晚上,继续中断已久的义工活动。一次在儿童医院给癌症儿童组织兴趣活动中,她意外遇见了袁力行,惊讶脱口而出:“boss,怎么你也在?”
袁力行笑得谦虚:“你忘了?是我推荐你加入‘启智’义工的,自然我也是其中一员。只不过我太忙,也只有节假日偶尔能参加一两次活动。”
黄灿不得不向他竖起大拇指。义工队伍里队员形形色色,其中不乏事业成功人士,但袁力行此举依然令她佩服。
整个活动中袁力行与黄灿跟随其他队员一起,笨手笨脚地为病童折千纸鹤,指导拼图,给小娃娃变魔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一时间俩人都忘却了上下级身份,更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乘星春节假前的最后一天,大概算是公司员工最充满期待、兴奋的一天,因为这是惯例发放年终奖的日子。
会计岑小姐一大早便在两个男同事的保镖下,自银行用黑塑胶袋拎了现金交给袁力行。袁力行把自己关在总经理室将现金分配好之后便开始一一点名,入他办公室的员工自觉地带上自己的包准备装钱。
而每一个人出来之际,其他员工难免好奇,试图从包的鼓起程度来猜测今年别人领了多少年终奖?
黄灿起初很是不解,并对这样发放奖金的方式感到尴尬。但等她拿到五扎一万的现金时,她终于明白了,比起把奖金直接打进员工银行卡,这种将现金赤裸裸堆放在员工面前的心理刺激显然要大得多!
并且,她感到所得金额着实超出了她的预期,以至于袁力行例行对她说的那些总结、夸奖、期待来年的话都没怎么听进耳朵里去。
“把奖金放好,切记‘背靠背’原则,尤其是你。”袁力行最后叮嘱。
为什么尤其是自己?难道自己拿到的金额扎眼,区别与其他同事?黄灿回到座位一直胡乱揣测,虽然好奇害死猫,但她实在按捺不住,悄悄在QQ上问李凡:“年终收获几何?”
李凡是老员工,估计没有惊喜,直接给她回了个:“三万。往年大家普遍差不多。你呢?谁多谁请客。”
黄灿狠狠咽了口唾沫,纠结了许久才打下:“跟你差不多。”不是小气舍不得请客,而是说实话会不会有点儿伤人?
放假第一天她就立刻把这五万存进账户,加上父亲的遗产连同平时省吃俭用的工资,二十六万对她来说是一笔可观的财富。
她在家里看书喝茶整理房间,做什么都感觉特别带劲。
手机响起陌生号码,接听是某个房地产的,向她推荐朱美拉国际公寓。她知道这个公寓位于珠江新城,但一听说12800的单价就咂舌,连说“太贵了,买不起。”
谁知售楼部小姐一番唇舌无果后,拉长了音调对她说:“小姐,珠江新城毋庸置疑是广州最贵的CBD,它的地理位置可是处在风水龙脉上哟!去年我们朱美拉比这价位要高得多呢,要不是美国次贷危机影响全球,今年房价怎么可能降这么多?而且这个价格,我们送一个停车位,我敢拍胸脯打包票,小姐,过了这村没这个店了!”
黄灿想现在的售楼部小姐都能掰扯次贷危机和龙脉了,真厉害呀。听她那“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笃定口气,心里还真动了一动,于是存了人家的电话号码,思索着是否应该好好了解了解买房的事儿呢?横竖春节假期悠长,她既不打算出游也没别的事情可干。
费了许多唇舌,黄灿好不容易拒绝了闫慧赵小玲子一同过年回乡的好意,一想到故乡重游触景生情,恐怕生的必然都是悲情,她心底貌似结痂的伤疤就隐隐生疼。况且无论多好多近的关系,挤在别人家的团圆饭桌前强装笑脸实在太辛苦了。
劝说无效,闫慧便在临返乡之前给她备了好多速冻水饺和食物在冰箱里。
2009年的除夕夜,黄灿一个人吃着水饺看着春节联欢晚会,不时收发各种拜年短信,等不及电视里敲十二点钟,她已溜进被窝舒舒服服睡去。
入睡不知多久,有种神奇的异样感‘腾’地唤醒了她,使劲睁开沉重的眼皮,她由懵到惊,从疑至喜,感觉心脏鼓动得血脉涨涌仿佛灵魂出窍悬浮半空。
她看见自己躺在老宅床上,眼神朦胧,试图从窗外阳光投射在斑驳白墙上的光影分辨出今夕何夕?身处何方?恍然想起,这必是某个暑假的悠长午后。通常当她从午睡中醒来,父亲用凉水屯好的西瓜已经甜丝丝地等待着她了。
房门轻轻被推开,身着浅灰的确良短袖的父亲轻手轻脚走进来,低头观察到她颤动的睫毛,慈爱地笑着逗她:“醒了就别装了,午睡多了头疼。西瓜冰好了,快去拿勺子剜着吃吧。”
“爸爸!”她激动想喊但却发不出声音,想动却身如磐石,只好拼命睁大眼睛仔细盯着爸爸看。爸爸还是那么清瘦,但头发不显稀疏精神十分矍铄,尤其是,他的腿完好如初行走自如!她的心沉浸在激动和狂喜之中,爸爸好了,没有断腿也没有癌症,一切痛苦不过是一场噩梦!
然而,出离漂浮空中的另一个自己却提示睡在床上的她说:“这只是梦啊,这只是梦,只是。。。梦。。。。。。”
床上小小的她眼泪从脸庞两侧流成小溪,在心里默默念叨:“我知道,我知道这只是个梦。但这个梦多么温暖,多么欢喜。不醒来也是可以的。”
但她终究是醒了,被自己的哭声给唤醒了。眼泪把枕套打湿一大片,向来她的哭泣都寂然无声,今天却自梦中放声大哭。即便是在梦中,她也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呢。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魂穿了过去还是未来?天堂里的老爸是不是如她刚才所见,健康平和摆脱了痛苦?一定是这样的,否则她此刻的心情怎么会仿佛被深度抚慰过一般平静呢?
说来奇怪,她思念父亲却从来不曾梦到过他,这是第一次,却是如此清晰与安宁。
她想,也许这才是自己与父亲真正的道别吧?父亲是在告诉女儿啊,万物归尘,概莫能外。过去的都过去了,该忘记的都得忘记。忘不了的,也请藏进深深的树洞里。她得接受现实,一个人坚定朝前走,别再回头。
黄灿翻了个身,又想起了初恋江云溪。大学迎新的时候他作为学长接待的她,大男孩笑容阳光地对他自我介绍:“嘿!新同学你好,我叫江云溪。”当时她扑哧就笑了:“学长,我猜你一定是五行缺水吧?不过。。。。。。名字真好听。”
恋爱自然而然地萌芽、生长,那曾是她最美好的时光。
两年后分手是她提出来的。她已看出了他的忍耐和苦恼,也找不到在他出国后维持异国恋的信心。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决绝完全是出于保护自己渺小而又自私的自尊心呢?
少年初恋干净快乐,他待她那样温柔。可是她却从他的身上映射出自己的心理缺陷,也许是缺爱之人对爱的渴求更贪婪和严苛,也许是她想要证明自己是可以被偏爱被坚定选择的那一个。
唯独在他面前,她作得不像话。
不是没有后悔过,但还是基于自尊心,她硬是忍下心断绝任何可能的联系。可是她竟然曾经也梦见自己和江云溪手牵手走在条黄土路上,胸前佩着大红花正去结婚的样子。
她想起尤瑟纳尔说过一句无比刻薄但又无比精准的话:“世上最肮脏的,莫过于自尊心。”
黄灿想,但若没有这自尊心,还有什么力量能支持她坚强一路?
好在,已是大年初一了,迎接她的又是崭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