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丹麦乐斯广州代表处正式注册下来。黄灿请了装修工人,在公司玻璃大门后的背景墙上,很快镶好亚克力材质的公司Logo和名称。
一切就绪,她特意拉着李凡到走廊上,来来回回经过玻璃大门好几趟,好以第三者角度欣赏感受一下公司形象。然后召集全体员工,站在“丹麦乐斯广州代表处”几个大字下拍了一张喜气洋洋的照片群发给总部。
当天几乎所有丹麦同事都发来“congratulation”的庆贺邮件,Franz亦亲自来电表达喜悦,并叮嘱黄灿为他们即将的来访预定酒店、租车及安排与重点供应商开会。
乐斯的差旅安排于黄灿已是驾轻就熟。但此次意义特殊,是她身份转换、正式加入乐斯以来首次会晤,所以事无巨细都亲自安排。
考虑到这次走访的工厂多时间紧,也希望从细节处体现自己这个新首代对公司经费的谨慎控制,她将Franz一行三人的酒店订在公司隔壁的一家四星级,而非以往惯住的白天鹅。
乐斯三人抵广当天,李凡开着租来的七人座别克商务车,载着黄灿前往白云机场接客。为留好印象,头天晚上他特意将这辆车送去清洗一番。
接到Mr.Jacobsen父子和Klaus三人,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地气氛微调,尤其是老Jacobsen,特别亲昵地以贴面礼表达肯定与欢喜。
Franz显得更加从容大方,满脸微笑,时不时来几句风趣的调侃或笑话。面对自己亲手招兵买马的爱将他表现得颇为满意。
这青黄交接的两个来月,原本总部人人降低了对中方工作质量的心理预期,总以为难免要混乱一阵子。可中方不但将公司注册组建完毕,日常产品跟进、质量、货运等均无甚纰漏。Franz这位直属上司亦得到总部“御下有方”的谬赞,同时可给董事会一个圆满交代。
按照以往常规线路,一行人从机场高速直奔宏源吴老板的热镀锌厂。从车窗向外远远看去,那硕大的乐斯标志广告牌依然高耸,众人都不由得想起袁力行。当初这广告牌还是源自他的建议呢,如今却物是人非。
Mr.Jacobsen首先问起袁力行现状,案件性质是否严重?对袁的前程影响多大?
黄灿敏感地觉察到,他关心的是袁力行个人的安危前途,而非乘星公司。
Franz和Klaus加入乐斯时间不长,与袁力行交情不深,只把袁的牢狱之灾当作工作挑战和一段可供谈资的奇闻故事。
而Mr.Jacobsen与袁力行合作十几年,尤其是早年间,国际贸易不像现在环境成熟、交流便利,袁在他开拓中国供应链之初帮助与贡献巨大。双方砥砺合作的感情远远深厚过其他人。这一点私情或许连自己儿子也未必理解。
黄灿慎重地回答道,因个人身份缘故她的消息来源有限,也未必百分百准确。据闻袁总案件已提交检察院。判刑是难逃的,判多久就是法院的事了。
Mr.Jacobsen闻言沉吟半晌,就此打住话题。黄灿从他皱纹深刻的橄榄绿眼睛里,还是隐约看到了某种惋惜和忧伤。应是在感慨,大好才华大好前途的一个人,竟是如此折戟沉沙。
到达宏源,吴老板已翘首以盼等在厂子门口。他与客户一一热情拥抱,对黄灿和李凡十分客套,但客套中多少带些微不自在。
会议室坐定不久,吴老板却首先挑起有关袁力行的话题。一方面向老外解释袁的一时糊涂,致使其陷入股东内斗导致牢狱;一方面强调袁在外贸业务上是难得人才,多少外商与工厂对他十分认可,甚至基于他的中间能力才达成的合作。
黄灿与李凡默契地暗地瞬间互相对视,彼此的眼神都是难以言喻。
事已至此吴老板还公开当面为袁力行说项,显然是对于新人接班的不认可。当然,不可否认此乃人之常情。业界谁不知道,宏源几乎算是袁力行一手扶植起来的。他们彼此间情感、利益的关联,水深得很。
黄灿和李凡之前的忧虑坐实,部分与乘星和袁力行关系深密的供应商,恐怕要趁她这个新负责人第一次正式亮相的时候发起质疑和挑战了。
以她不深的资历、年纪、行业背景,却一跃而上成为外商国内采购代言人,掌握金额不小的订单量,成为话语权比袁力行这样的代理还高级别的“甲方”,一时有不服众处,她完全有思想准备。玻璃心这种东西自己早背着人亲手砸碎,因此也就没什么好怯场的。
黄灿将吴总的话翻译完毕,三位老外面上果然神情复杂,他们听得懂弦外之音。
Franz刚要张口,被老Mr.Jacobsen举手制止,。他以一贯和蔼但却倍加严肃的语气问道:“请问吴老板收到我们丹麦乐斯前天统发的广州办成立正式声明,以及对Maggie的任命书了吗?”
吴总“呃”了声:“收到。”
“很好。这就意味着乐斯董事会经过慎重决策,决定摆脱以往在中国通过代理的旧方式,直接、自主地,进行未来所有在华采购活动。这表明了我们与中国供应商加深、拓展合作的决心。我们相信,这一定是对供需双方更先进、更有利的合作方式。”
说着他一手五指并拢朝向黄灿:“从今往后,以Maggie 为首的乐斯广州办将更准确、高效得传达丹麦总部的所有业务指示,全力辅助各供应商的产品开发、质量把控等等一切业务活动。他们将是乐斯与工厂最密切、最重要的纽带,承上启下,对总部和工厂负有关键职责。”
稍作停顿,他微笑接道:“当然,我们对Winson的遭遇深表惋惜,也希望他早日恢复自由。乐斯与他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是好朋友。但是,生意归生意,友谊是友谊。”
Mr.Jacobsen的一番话斩钉截铁,毫无反驳与插话的余地。黄灿翻译完毕之后,现场安静了十来秒钟,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吴总脸上,等待他的表态。
无论是迫于形势还是压力,作为只依赖乐斯这唯一客户生存的吴总,不得不顺势表明,他完全理解,并从今往后一如既往配合广州办和黄灿的工作,争取彼此业绩再创高峰。
如此表态之后,会议气氛终于稍微松弛下来,黄灿和李凡也以新的身份向吴总表达了合作共赢的愿景,并在接下来的产品和订单讨论中更加细致、谨慎、中肯。
黄灿这才完全体会到Mr.Jacobsen此次将拜访工厂的行程排得密密麻麻的苦心,甚至连平常不太重视的小厂也安排会晤。他这是在为黄灿和新分公司亲自排雷压阵,送他们上战马啊。
如此一来,大小新老合作伙伴便不会再有犹疑,踏踏实实接受新人新气象。
姜还是老的辣。黄灿怀着感激的心情,比以往更加专注认真地投入到工作中每一个细节,做到有问必答,汇报详尽,数据准确。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并不如开场般一帆风顺,在老Mr.Jacobsen当众撑她之后,很快又私下给她上了一课。
从工厂回来,乐斯三人入住了黄灿安排的四星级酒店。这家酒店星级虽在但比较陈旧,设施也远逊于白天鹅宾馆之类的五星。
入住当时,包括Klaus在内的三人便对酒店安排显露出讶异和不解,甚至连李凡也看出来,他们总是挂着的礼貌笑容的脸上掩饰不住嫌弃,只是并未当场发作罢了。
乐斯人第二天正式来到广州办与同事们见面开会,场面热烈会议顺畅。一顿麦当劳高效解决午餐。
下午告别了广州办同仁,李凡驱车两小时,五人到达东莞酒店预备次日与另一工厂开会。酒店晚餐时,Mr.Jacobsen终于认真地对黄灿提出了异议。
“Maggie,该赞美的地方已赞美过。现在我们是共同体,难免产生新的磨合。因此针对此次差旅安排我有几点意见。”
稍感疲劳的黄灿打起精神努力抓住Mr.Jacobsen意见的重点。首先他们非常不满意昨日酒店安排,酒店不够舒适,给了他们不好的体验。其次认为广州办公室选址不符合乐斯品牌形象,三室一厅的房子作为办公室太不正规。
尽管心里一下子就紧张起来,黄灿还是认为有必要解释清楚。她解释说在她看来,选择公司旁的酒店既节省交通时间又省钱。而办公室除了不够彰显公司形象,其他如地理位置、交通便捷、房租实惠等都是可接受的。
她瞄了一眼旁边唯父是从的Franz,毫无为她说话的打算,只能默默腹诽,当初她分明请示过办公室选址,是谁毫不在意地跟说:“这是你的职权你的地盘,你们工作舒服就好”?
很显然Mr.Jacobsen并不赞同她的说法,而是向她灌输另一种价值观。他认为所有出差的员工都是在为公司努力创造价值,工作之余应该休息得舒适无忧。相较于节省金钱,时间、良好的情绪、状态、效率等都更为贵重,省下的金钱与之相比微不足道。再比如他观察到某些她采购的办公用品,显然过于追求性价比,并非明智之举。
他希望黄灿全力以赴在每一个工作细节上,而非耗费许多精力思考“如何省钱”。学习如何正确地“花钱”是团队领袖的重要功课之一。
自己尽心尽力为公司节省经费,完全未料到在Mr.Jacobsen面前适得其反。
黄灿不能不感到委屈,一时间难以消化。尽管她明白两方文化差异不同,自己的消费观念也确实存在不匹配的地方。可此时难免怀疑抬与压、信与责之间,是Mr.Jacobsen在刻意运用领导手腕。
她只好表示接受,一个劲儿喝柠檬水压制自己的情绪,不一会儿喝掉两大杯。
Mr.Jacobsen仍不放松,继续指出另一个问题。在会议决策中,有几次当他征询黄灿意见时,注意到她的回答经常是“听老板的意见,按老板的决定做”。态度谦逊,却不是他想要的忠诚与尽职。
他语重心长地要求黄灿:“请一定记住,乐斯想要的是一位勇敢承担责任、独当一面的中方负责人,而不是老板或上司的应声虫。互相信任与倾听,才是我们对彼此合作、对团队最好的尊重。”
一句话如雷贯耳,黄灿心服口服。
看到双方的认知基本达成共识,Mr.Jacobsen才恢复和颜悦色。Franz寻找轻松一点的话题,和黄灿讨论起东欧国债危机、美国定量宽松对世界经济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