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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防病于未病是医者正道(2)

门玉生猛然悟醒:“我倒把这家伙忘了,让他先回去。明后天咱们挤出两个小时去日侨会找他,带着他去宋家洼子看看。这些个没心肝的东西……”

不待说完,便“咳、咳、咳”起来,震动得瘦削双肩不停地抖动,虚汗也咳出来了。李光荣知道用病体理由劝反会适得其反,便又借口道:“建示范点是在垃圾与粪便清出后的第二步工作,起码半月二十天后才实施,也不差今天一个晚上。”

“老百姓穷日子里伴生了不卫生习惯,不卫生的习惯又与疾病紧密相关,清除垃圾粪便突击一下便可完成,不良卫生习惯不是突击就能奏效的。示范点的活不是第二阶段而是第一阶段就要干,舆论宣传思想教育现在开始都晚呢。首先要让示范点的人们明白改变不卫生的习惯,就是在远离和抛弃疾病。”门玉生使劲摆了一下手,“咳、咳、咳,会,咳、咳、照常开。咳、咳。”

“春风还挺硬的,我这老排气管子呛了一下,就咳个不停。”门玉生抓起杯灌了一口,尔后出了一口长气,“喝点水润一润就好了。”

跟在后边的李光荣向张杰做着无声的连续“咳、咳、咳”的动作,想让张杰劝门玉生回去休息。其实屋里的人都听到了从走廊里传来的咳嗽声,张杰劝道:“老门,今天的会要不别开了,你那一连串咳嗽大家都听到了,你也不要硬挺着。你实在着急,如果信得过我,这个会让我主持开,明天向你汇报,不合适再按你意见改。你也给我一次当局长的锻炼机会。怎么样?”

门玉生:“张杰,你别给我激将法,不是信过信不过的事,是这件事太急迫,今天定下来明儿就能开干,省得我总琢磨晚上又失眠。失眠可是比累、比咳嗽更难受呢。你们权当帮助我了。再说了,我是医生,对自己身体承受能力比你们都有数。”

高大军说:“你如果不说最后一句话,我就会对你说咳嗽这样厉害,是不是结核到了传染的活动期?我们可都没结婚呢。看你还不回去?现在我只能说,你老人家又霸道地剥夺了本人与女友的约会时间。”

门玉生笑了:“你这话在不懂医的人群里蛮有威慑力,在学医的人堆里,谁都知道那话是三岁儿童的稚语。时间紧迫,望远同志抓紧说吧。”

吕望远按优、中、差三类环境拿出了六块备选地段,优等选在中华区清华路和站前附近的东二条,此处基础好见效快,处于人流集中地段,示范效益明显。中等选在和顺区新民胡同和大经路上,此处基础虽不及中华区与站前,但商铺集中,便于动员商家参与。劣等的选了和顺的南岭、头道沟区的宋家洼子。吕望远解释说:“示范点定在优等环境怕群众不好接受。劣等的两个点宋家洼子是烂泥塘,南岭是有名的大粪屯,环境基础不是一般的差,而是全市最差,很难达到示范标准。我们认为,示范点的作用主要是教导居民如何饮水,怎样抛弃垃圾,怎样上厕所。所以,我们科的意见选中等的商铺区做示范点。”

门玉生说:“示范点固然要教导群众以卫生的方式吃喝拉撒睡,同时也要体现靠勤劳双手创造新生活的精神愉悦。只有自己亲手创造的东西才会备感珍惜,而珍惜则有利于良好习惯的养成。如果全市最差的地方成了最好的示范点,全市所有区域就失去了不达标的任何理由。”

吕望远说:“这两个地方都有三百来口人,如果今天确定下来,我们明天便现场堪察,确定公共厕所和垃圾点位置及排水沟走向,画出厕所草图,制定出水井清掏和整理标准,力争在一周内完成设计和预算……”

不待吕望远说完,张杰的两片嘴唇又飞出了刀子:“吕望远哪,你现在可是共产党的代理保健科长,讲话办事政治原则永远是第一位的。日本鬼子对中国人那个恶猛凶狠劲,让他们活着就是中国人天大的恩赐。你示范点竟然还选在宋家洼子?我不是说你政治立场有问题,是你的脑子里原本就缺少的革命原素补充元远远不够啊。”

吕望远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高大军看不了眼了:“张杰副局长,在公共卫生管理者眼中,只要是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即便是只有一天活头的待决罪犯,他也有享受一天健康卫生生活的权利。如同在医生眼里有的只是病人,无论这个病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是诊疗服务的对象。这才是我们共产党人以德报怨人道主义的革命元素。我认为选择宋家洼子做示范点没有什么不妥,何况现今住在宋家洼子的都是日本开拓团的农民,根本不是放下武器的日本军人。”

门玉生摆手制止了两人的争论:“高大军的道理是正确的,因为它符合普世的人道主义精神。但正确的东西让人接受要有个过程,太脱离群众现实情感容易出问题。张杰局长的担忧有道理,毕竟长春人是中国人里受日本鬼子残害时间最长的。所以示范点选在宋家洼子不可以,但那儿的问题也要解决。为了集中精力,我们就定南岭一个示范点。望远同志,设计工作我只能给你三天时间,是有点不讲理,但活逼到这儿。另外,我也没有更多的钱给你,别处投多少,示范点就多少。靠钱扶起来的典型人家不会接受,老百姓鼻孔里哼出来的气都会吹倒它。”

3

听张杰说,周玉成时常去欢乐地找一个认识的妓女,高大军知道了不仅不制止而且默许。看哪天我抓他个现行,高大军还有什么话说?门玉生知道自打进城两人便时常话不投机,怕再生内部纠纷,影响本已繁重的工作,便说:“会不会是刘大买卖的大女儿,为救妹妹自卖进妓院,结果没救下来妹妹把自己还搭进去了,是个苦命的孩子呢。她跟周玉成是表兄妹,又是高中同学,哪天我问一下高大军,在原则问题上他不会糊涂吧?”

张杰蔑视道:“不管什么原因也不是堕落的理由。周玉成既然成了共产党的干部,就应当同她彻底划清界线,我们绝对不能容忍其藕断丝连!”

这天晚上,门玉生去高大军清洁大队那儿细问缘由,周玉成果然找的是刘玉莲。高大军告诉门玉生,自己所以没制止,是因为周玉成配合刘大买卖夫妻想把刘玉莲捞出来:“这种事我不能不支持吧,何况刘玉莲当初进去是有领家而不是自混的。我们现在还未来得及废除娼妓制度,想出来也不是容易的。”

门玉生:“慢点,什么是有领家的?什么是自混的?”

高大军解释,有领家的多数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女孩子,妓院付了相对多的钱,妓女的人身自由便一同卖给了妓院,一切收入为妓院所有。刘玉莲虽然不是人贩子强制下卖入妓院的,自卖的价钱等同于领家的。自混的是租住妓院的地方与房间,收入与妓院进行分成,或四六,或五五。水电费、取暖费由妓女承担,也有的妓院老板硬行规定妓女不论有无收入,一律交多少钱。高大军说:“我以前鄙视妓女没骨气,贪图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有没有这样的?有,但又不全是。其中有不少同刘玉莲一样为生活逼迫。有的为了给痨病的老娘和丈夫治病,有的为了养活丈夫死后丢下的儿女,有的是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被拐的女孩子。所有妓院都豢养了若干打手,将妓院锻炼成一座座人间地狱。周玉成告诉我,刘玉莲自卖身到欢乐地后,妓女们受的苦遭的罪她一样没落下。跪洗衣板时头顶一炷香、香燃尽了膝盖如被粗铁线勒过一般。刚去头一个月,妓院老板便让人将一只猫塞到她的裆中间,尔后甩巴掌打猫,结果裆部血肉模糊……”

门玉生:“怪不得那天一向稳重的周玉成会情绪失控地站起来质问狄永富呢,让你一巴掌拍了欢乐地两万元。”

高大军:“我还嫌拍他少了呢。你知道这帮黑心的妓院老板咋盘剥妓女的吗?早饭只给高粱米稀粥,中饭给半干的,晚上才给干饭吃。一日三餐全是粗粮,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两次给细粮吃,但不是大米,是加了小米的二米饭。他如此压榨底层妇女的血泪卖身钱,不该拿出来给老百姓用?”

门玉生知道高大军说话虽然直率,但用语比较讲究,大概是平时喜欢律诗的缘故:“你刚才说捞刘玉莲,周玉成只是‘配合’,是什么意思?”

高大军:“其实长春解放没几个月,刘大买卖夫妻俩就想把女儿赎出来,当时他们一贫如洗,周玉成家也全力帮忙。那时周玉成一半的工资粮都交给了刘大买卖。两家攒了半年……”

听到这儿,门玉生跺脚搓手地说:“这个周玉成闷葫芦一个,当时咋就不吭一声,咱们帮他凑上不就结了?这也怪咱们对职工情况了解不够。去他老周家那么多趟,咋就没觉察出来呢。唉。”

高大军:“现在出新情况了。钱差不多攒够了,刘玉莲自个又不同意出来。说是以前赚的钱全被老板拿走了,现在共产党讲民主和自由,老板不敢像以前那样盘剥,可以等同自混那样分成。父母把自己养这么大,现在还住在马棚里,就是把自己撕成了碎片,也要给父母挣个避风遮雨的小房子。刘玉莲告诉周玉成说自己现在只是开盘,既不住局,又不拉铺,也不出条子……”

门玉生:“这妓院里说道还挺多,你给我边介绍边解释,让我好听得懂呀。”

“开盘是只卖笑不卖身,陪吃陪玩不陪睡。嫖客留宿为住局。来了就睡,睡完就走的叫拉铺。嫖客将妓女拉出去叫出条子。刘玉莲年轻漂亮,又有文化,歌唱得好,舞跳得美,还会弹琵琶和洋琴,一天开上三四个盘子,收入不会少的。”

门玉生问:“能出而不出来,她爹妈同意吗?”

“那还能同意!刘大买卖说,我就是住露天地,也不让你在那再待一天。刘玉莲说,你住那马棚下雨得用盆接水,冬天10度都没有,还能熬挺几天?我如今在那儿不假,但早就不卖身了,怎么就不能再耽些时日?你不就是怕脸面难看才让我立马出来吗?父女之间因爱生纠结,谁也说不服谁。为此刘大买卖连门都不让女儿进了。”高大军放低声音,“你知道那刘玉莲对周玉成怎么说的?她说过去老板是水缸,嫖客是水桶,妓女是水瓢。用水瓢把水桶里的水舀到水缸里,水瓢滴水也没剩下,等到瓢磨损坏了,一把丢到旮旯去吃灰尘。是共产党来了,让水瓢剩了半瓢水,吃水不忘共产党,可共产党不去那儿吃水。”

门玉生有些紧张:“高大军,我可告诉你,周玉成可是咱共产党的干部,去做刘玉莲的思想工作可以理解。但不能去得太勤,影响不好呢。万一哪天他吃了一次水可就麻烦了。当然我还是相信这个小伙子……”

高大军有些不高兴:“门局长,我凡事敬佩你,就在男女爱情方面,你也太正统了。我看出来了,当年这对学校金童玉女的爱情悲凄却纯真着。周玉成明确表示这辈子非刘玉莲不娶,刘玉莲明确表示自己已经脏了身子,给父母挣了安身之所就去净土庵当尼姑;周玉成则说刘玉莲身体虽然被玷污了,灵魂是洁净的,出污泥而不染。好感动人哪。”

门玉生板着脸说:“所以你就不仅默认他去欢乐地,而且一周之内还让他连着去了两趟?妓院是什么?那是旧社会死亡的僵尸遗留在新社会鲜活肌体上的毒虫啊!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没予以清除而已。年轻人,炽热的感情可以在血管中任意奔流,行动必须克制而规范。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是复杂的。”

高大军叫道:“去那两趟是为了摸清几家妓院老板隐瞒的房产和店铺。盘子客中什么人都有,妓女要弄信息方便得很呢。狄永富在桃源路西圈的几家新开买卖,就是刘玉莲打探出来的,还有鲁兴家在桃源路东圈的新盘房产也是刘玉莲从小红樱嘴里打探出来的,不然我们怎么会弄那么多钱?人家周玉成和刘玉莲都立功了呢。”

门玉生板着的面孔放下来了:“我猜就是这么回事,你应当像对我这样耐心跟张杰局长解释清楚。他是你的领导,不应当顶顶撞撞的,以后有话要好好说嘛。”

高大军:“他像你这样耐心听我解释吗?上来就扣帽子,‘你看你重用的干部,竟然三番五次去欢乐地找妓女,他周玉成不自重,你高大军也不管束,不怕把自己名声影响坏了?’其实我不想在众人面前顶撞他,不同意见都尽量在没人的时候跟他争论,但他当面说出那么极端、那么左的话,有时实在忍不住便顶撞了。”

门玉生:“张杰同志内心透明得很,想什么说什么,从不转弯抹角,从不背后整人,与这样的领导和同志相处有安全感哪。我不是说他说的不对也不能反驳,但要注意两点:一是要注意场合。在党内什么都可以讲,可以面红耳赤,而在党外同志面前要有方寸;二是原则要坚持,讲话要艺术,要尊重同志的感情。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得理不让人,理先屈五分。”

高大军:“我注意就是了。”

门玉生若有所思:“按说周玉成和刘玉莲这事真的挺凄惨,也挺那个的,两个年轻人都二十来岁,往后还有多半辈子的岁月要过。同在一个城市里,妈妈又是亲姐俩,哪年不得走动个十回八回。真的天各一方,不光他俩这一辈子伤痛,两家老人也会难过一辈子。只是不知道老人们都是怎么个想法,毕竟发生了这件事。”

见门玉生有伸手帮助的意思,高大军非常高兴:“我就知道门局长是个怜悯的软心肠人。双方家长的态度可是颠了个倒,以前是穷掉底的周家攀富甲铁北的刘家,现在是刘家败落与姑娘脏了身子,周家的儿子当了国家干部,自然三百天河东,三百天河西了。”

门玉生:“人家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咋创造出三百天呢?”

高大军:“我们进城一年不是三百多天嘛。般若寺的老和尚说,共产党一年创造了三十年的奇迹。”

门玉生说:“哪天我去周家看看。”

高大军笑着说:“我替周玉成先谢谢你了。”

4

说完了正事,门玉生从床上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办公桌上三叠方砖般整齐的材料,瞅到窗台上三盆摆放在一条直线上的文竹、茶几方盘里四个军用搪瓷缸子上的线钩巾帕,以及与门上框一条线上的长春全市公共厕所、垃圾点示意图,最后把目光落到了墙角衣架上一件雪白的衬衫上:“大军,没想到清洁大队部让你弄成这个样子。”

前几天,张杰来清洁大队部谈事,临走指着窗台上的文竹提醒高大军,这里是组织垃圾清扫和粪便清掏的调度室,不是大学教授的办公室,不要把资产阶级阔小姐那一套生活方式引到工人阶级身上来。高大军知道张杰是对隋文娟钩的那个巾帕有看法,想说进城一年多了,工人阶级也有权利享受有钱人的生活,见有两个分队长在跟前便憋了回去。听门玉生也说起了这事,心便没了底:“门局长,你不会也像张杰局长那样批评我在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吧?”

门玉生笑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好?住洋楼,坐马车,穿皮鞋,吃猪肉炖粉条子,还能打电话,有收音机听,只是我们现在没有条件罢了。当然,将来有条件了,共产党的干部也不能先于老百姓过资产阶级生活。你这儿?哼。”

高大军急了:“我这儿怎么了?你哼了一声是我搞得不对,没跟职工群众一个样?我各分队可都整齐划一啦,连扫帚都枪支一样摆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