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在火柴厂又开了两个钟头,门玉生做总结时提出了四项明确要求:一是不许再吃霉变的橡子面,要给高粱米,老人与孩子每周一次大米。二是住房要做到“三不”:上边不漏雨,要上油毡;地面不潮湿,要把屋地垫高;墙壁不透风。三是所有病患得到医治。明天市医院出一个医疗小组进宋家洼子工作三天,医疗费由侨民会全部包干。四是道路、厕所、排水沟、水井按设计要求标准完成。门玉生清了清嗓子,抬高了声音:“桥太郎会长,对今天确定的事项都要落实时间表,三天之后我来检查各家的饭锅里有没有大米,七天我来检查进屯的道路,希望七天后我们的马车可以进得来,同时来检查两眼水井是否清淘干净。半月后我来检查排水沟清淤和四个厕所的修建情况,一个月后我来看侨民住房的修缮情况。你不要以为只有宋家洼子要达到这个标准,与宋家洼子同样条件的南岭将在三周后达标,所以你没有推迟的理由,更主要是这些侨民目前的生活状况不允许你推迟。有什么问题你现在就提出来。”
桥太郎听得心惊肉跳:“保证完成,完成,只是,只是,只是要花许多钱,许多钱……”
门玉生:“我记得前几天认捐会上你表示还要多认捐5万元,我当时可是没同意的,其实拿出一半来足可以解决上边的四个问题。如果桥太郎会长不想自己花这笔钱,请考虑一下刚才的‘把橡面饼拿回去请日企老板尝一尝’的建议,如果还有困难,我愿意派人找日企老板们帮你认捐。怎么样?”
桥太郎:“没有困难,钱的,大大的,不困难。请门长官按时来检查,来检查。”
出火柴厂时已经七点多钟了,大门口有人点了两个火把,殷勤为门玉生一行照路。虽然一路无语,遇到坑凹处,持火把人都有意弯一下腰,将火把晃一下水洼。到了下午进屯那儿,又多了两个火把,路两侧已挤了五六十人,还是一片沉默无语,连孩子也抿紧了嘴唇。下午木着的脸都生动起来了,人人脸上都流淌出感动和亲近的欲望。
回程的车上,高大军感慨道:“桥太郎那个老鬼子明明对我们恨得咬牙切齿,却硬是装着感恩戴德和百依百顺的,真正是狡猾到家了。”
门玉生:“不说别的,单就处事城府和涵养说来,桥太郎的确够老练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也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地方,我与望远都是奔五的人,这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大军你要加强修养哟。”
6
晚饭后,门玉生说去南岭周玉成家看看,于大龙要去套马车,门玉生说要走着去,一个小时怎么也走到地儿了,顺路看看街道卫生。广春从里屋出来提醒:“人家大龙枪不离身,你也把枪带上吧。内部通报你知道的,国民党潜伏特务悬赏杀一个共产党团级干部10万元,厅级干部20万元呢。”
“吹牛吧,国民党穷得连特务的饷酬都拿不出。他真要是拿出20万元,我现在就把头给让出来。省得折了东墙补西墙,求爷爷告奶奶地认捐。”门玉生撇着嘴,见广春把枪递过来,还是挎到了腰间。出了门小声对于大龙说:“我要不带上枪,你姨她准把心吊到喉咙口。咱争取早些回来,不然她是不会睡觉的。”
两人顺中正大街走到中山广场,再拐向民康路奔南岭。到了民康路和吉林大路交会这一段还能看出路的模样,虽然坑坑凹凹,深一脚浅一腿还可以走。过了交会处便没有了路的模样,于大龙找了一根棍子给门玉生拄着,说道:“这哪是路,是壕沟嘛。”
门玉生:“你说对了,围困长春时,这一段是国民党六十军二十一师的防区,这儿是铁丝网、鹿柴和交通壕,那儿是野战工事、地堡,往下市直中学对过是他们的炮兵阵地呢。前一段只是把碉堡、路障拆了,还未来得及清理。全市垃圾清除就包括这些,任务繁重着呢。”
晚上喝了两大碗高粱米粥,于大龙尿憋得难受,知道门玉生反对随地大小便,弓身走着不自在,被门玉生看在眼里:“等全市卫生清洁活动过去,200米内必建一个厕所。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你有尿就尿吧。”
于大龙大赦一般跑到一棵大树下,对着正在抢食一摊牛屎的几个绿头苍蝇,摇着尘根恶作剧地痛快撒了一通:“真是舒服死了。”
门玉生笑道:“幸福其实挺简单,饿得头昏眼花突然面前有一碗粥喝,冻得直打哆嗦突然有一件破皮袄上身,困得五迷三道突然有一个破草垛可以躺下睡一大觉。最难受的事解决了,可过后又觉得不那么幸福了。为什么呢?因为那一碗粥填饱了肚子后看到了别人吃的是饺子,破皮袄披身上暖和了看到别人穿的是貂皮大衣,一觉醒来伸个懒腰突然看到别人睡在棉被大床上。所以,不幸福是不知足,是盲目攀比好高骛远心理惹出来的。看你撒尿尽管几只绿头苍蝇扑了你的脸,我仍然很羡慕。即便在市政府干净的卫生间里,我也尿不出你那水平,因为你没有前列腺肥大。在撒尿这件事上,我没有你幸福。不光撒尿,在喘气方面我也没有你幸福,因为……”
见门玉生说着“咳、咳、咳”地咳嗽起来,于大龙说:“今天这旷野地里也没别人,你就痛快地把痰咳出来吧。”
连着咳了数声,感觉气管里有痰入口,门玉生掏出一叠饭碗大的废纸来,捏出两张兜住嘴巴将痰接住,包成一个团,尔后塞进口袋里。于大龙不好意思地说:“门局长,你连痰都回收,我这一路不光吐唾沫,还随地小便,怪难为情呢。不过,不过,这路上又是稀泥暴土,又是鸡粪牛屎,你吐口痰算什么呢。总比我那臊尿干净吧?”
门玉生:“稀泥暴土,鸡粪牛屎虽然脏,不一定有致病的细菌。你于大龙的那泡尿可是大童子尿,农村有人当偏方治病的药引子呢,好不好用再研究,起码无毒。我有结核病,痰里有结核杆菌,即便是在阴暗潮湿处也可以存活几个月;在干燥的条件下和在零下40度低温下能活好几年。我把痰吐地上,风一吹,形成飞沫,就会传染别人。”
于大龙:“可有些人不自觉,我说有的结核病人,随地吐痰呢。”
门玉生:“我是医生,只有给人治病的权力,岂能干造孽的事?”
为给周玉成父亲和妹妹治病,门玉生曾去过周家两次,熟门熟路就进了院子。一家人比见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还欢喜,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招待才是。周玉成的妈妈赶紧摆出两个粗瓷饭碗,拿着围裙使劲擦了两遍,又从装衣服的木箱里拿出一个罐头瓶子,从里边舀出满满两勺白糖,冲了满满两碗糖水,把脸转向丈夫。周玉成的父亲站起身来,双手捧碗恭敬递给门玉生和于大龙。水有些浑浊,白糖水似黄糖水。于大龙见老头粗糙的双手指甲缝里全是黑垢,颤巍巍大拇指浸到糖水里浑然不觉,胃里一阵厌恶,递到嘴边怎么也张不开嘴,等着门玉生拒绝,自己便就坡下驴。门玉生却双手接过碗使劲喝了一大口,还“吧唧”一下嘴唇道:“真甜!看我们来,把病号的营养品都喝了。”
望着门玉生不经意看过来的眼色,于大龙憋住喉咙吮了一小口:“这么好的东西,给小妹留着吧。”
正说着周玉成小妹拿着半瓢黄豆进屋来了,先小声跟妈妈耳语说了一句“老刘家就剩这么些黄豆了”,又抬高声说,“我的病让门叔叔治好了,不需要营养了,我这就给你们炒黄豆去。”
于大龙耳朵尖,把小姑娘耳语的话又耳语给门玉生。门玉生赶紧制止说,家里有什么吃什么挺好的,再找邻居借好吃的显生分了。小姑娘说,刘婶高兴黄豆给了金贵人吃,也算给黄豆找了好前程。一家人坚持要炒黄豆,门玉生只好以自己“胃软忌硬”搪塞,老头便说每餐吃三五粒大补呢,并举自己困城只剩酒糟时,全靠每顿几颗黄豆支撑着,那满嘴和鼻孔连带半间屋子都跟着香呢。推让间老太太已把黄豆倒进了热锅里。门玉生说:“本打算去现场找玉成,顺道来家看看你们,没想反倒给你们添了麻烦。玉成每天都这么晚回来吗?”
老头:“玉成要是知道你来家肯定高兴呢,最近跟高大队长申请参加我们南岭标杆点。上午在大队干事务室的活,下午和上半夜干标杆的活,得下半夜回家呢。”
门玉生:“玉成真是个好小伙子,谁找了这么个女婿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今年有23岁了吧?不知玉成相过对象没有啊?”
老头:“虚岁都25了,没有对象呢。自个说赶上了好时代,又遇上好领导,要好好干工作呢。”
老太太:“门局长是咱家的救命恩人,有啥可瞒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原先有个姑娘,是我姐的大姑娘,现在毁在了欢乐地,可玉成一直放不下。有三四家姑娘看上玉成,玉成面都不见人家,说不急着找。”
老头:“玉成就是死拧着犟,在那瞎等。当了公家的人就要守公家的规矩,公家还能准许他找那样的人?”
门玉生:“其实,欢乐地里的人绝大多数也是受压榨的穷苦人,这是旧社会造成的苦难与丑恶。只要从良了,公家是不会干涉的。”
老头:“门局长,共产党这么宽大为怀,可是没想到呀,怪不得能够坐江山呢。只是,只是,唉!多么要强孝顺的一个姑娘,不能生养了,周家也不能断后呀。”
老太太:“就你说道多。前年要不是云莲送来的小米和黄豆你早就死了。不光你死了,全家都得饿死,还什么后不后的?人不能不讲良心。”
门玉生:“生育的事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些职业病是可以治的,不少从事过那种职业的也都生了小孩。新社会倡导婚姻自由,这种事还得他们两人做主,不管他俩什么结局,既然又是你的外甥女,我可以让隋纯宗给好好看看嘛。”
老太太激动得站起来:“门局长,这左一回右一回地帮我们,又治病,又送粮,这、这、这让我们说什么好呢,当牛当马也没法报答你的恩哪。”
老头:“门局长,你把玉成当成自个的孩子,不听话该打你就打,该骂你就骂。这辈子就让他给你当牛当马使劲干活。”
门玉生笑了:“玉成一天干十六七个小时的活计,现在是在给共产党当牛马了,我们该去看看他呀。”
临出门,连拉带扯给于大龙衣服和裤子四个口袋装了满满的炒黄豆,任怎么推辞也不行。走到半路,于大龙说:“门局长,黄豆可是稀罕物,这半瓢得有三斤多黄豆,可够那老头扫一个礼拜马路才能赚来呢。”
门玉生:“进屋时你没看到灶台上饭盆里的苞米糁子掺了不少野菜?老百姓正勒着肚子跟我们共产党搞建设,如果他们再染上病就更艰难了。我们这些吃供给的公家人,起码一天三顿饱饭,老百姓没有怨言地供奉着,是希望我们为他们服务好。”
于大龙:“我本来不想要那黄豆,可那老头把我口袋都要扯破了,非塞得满满的不松手。”
门玉生:“你若不拿着,他们一家人一个月都缓不过劲来。一会儿拿给周玉成一半,估计他早饿得没劲了。老百姓你要对他一个好,他就对你十个百个好。所以,如果疫病大流行,不仅仅是白吃人民俸禄那么简单,而是对老百姓欠命债,是犯罪!我们为老百姓办事光尽力不行,必须要有砸钉凿铁的好结果。因为老百姓喂一只鸡还能下几个蛋,我们可是每天都能吃上一顿大米饭。”
于大龙:“我现在明白了你对工作针尖麦芒的较真,原来这里边有这么多讲究呢。”
7
前边不远处杆子上挑着一盏马灯,走到跟前却不见人影。于大龙喊:“周玉成,你在哪儿?”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顺着空旷的街道传得老远,猛然撞上了一堵墙壁便成了碎片,尾音“哪儿”因撞得猛便又弹回了耳膜。
“我在这儿呢!”仿佛从底下往空中弹起了一串声音,没有阻挡,瞬间便消失在夜空,声音弹跳时显然经过了喉咙与口腔的密切加工显得底气十足,被门玉生一字不漏地捉进了耳孔:“玉成,这坑有两米深,可以了。活不是一天干完的,早点回去休息吧。”
周玉成:“是门局长啊?乌漆墨黑路又不好,您不似我们年轻人咋跑这么远?吕望远科长说厕所深坑底下和周边要砌上砖石防止浸泡塌帮,我在垒砌呢。只是不知为啥弄这么深呀?”
门玉生:“深坑阴暗不利于苍蝇繁殖,全屯六处公厕,好方便集中消灭呢。”
周玉成:“从我生下来就有苍蝇扑脸,这么些年屯里家家没断了苍蝇,也没看谁得病。门局长,我是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有道理,只是乡亲们心里有个疙瘩需要解开呢。”
门玉生:“前段的伤寒和那一批痢疾,村里那三四个小儿麻痹的,还有那几个肝炎,肚子里的蛔虫,全都和苍蝇有关呢。苍蝇交配一次可以产卵五六次,每次二三百粒,一年就可繁殖十代以上。一只苍蝇可携带60多种上百万个细菌,最多的能携带5亿多个呢。人抵抗力低的时候,致病菌就在身体上作乱了。”
周玉成:“这么厉害呀,我得想法告诉乡亲们,有的家想私留小厕所呢。”
门玉生:“六处厕所需要不少砖石吧?全市都动起来到哪找这么多砖石呢。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没处买呀,这倒是个问题。”
见门玉生有些担忧,周玉成说:“我请示高大队长同意,准备从外运的碉堡垃圾里把能用的都拣回来,省许多钱呢。”
门玉生高兴了:“要说实地干活的人最聪明,最有创造。周玉成,你的建议可值钱呢,全市都应当向你学习,只是不知你几时能弄出样子来?”
周玉成:“高大队让我半月弄完,我准备10天就全部完成南岭街六个厕所和三处水井的修建改造。”
门玉生:“跟你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三天先建起一个厕所,改造一眼水井?给你多配几个人。实在不行就四天,怎么样?”
周玉成:“门局长,你是想弄个‘样’会一下诊,把不合适地方改了再接着干吧?人多也伸不上手,既然你着急,那就两天吧。”
“两天不行,太辛苦了,还是三天吧。”门玉生指着边上一堆砍削得相对齐整的废砖石说,“我看明白了,厕所外墙你也打算用旧砖石,但不知盖子和蹲位的木料怎么解决?”
周玉成:“高大队说他去找棺材铺马老板帮忙呢。高大队在东边,我领您过去。”
听说找马武山帮忙,门玉生心里头“咯噔”一下子,担心凡事胆大的高大军惹出事来:“你忙你的,我望见那边的亮光啦,自己过去。”
一串四五盏杆挑马灯下,高大军正组织一伙人热火朝天挑排水沟,望见门玉生来了,高声叫起来:“同志们,再加把劲哟。门局长来看望大家,给咱送萝卜炖粉条子呢。半夜十二点准时开饭。”又低声说,“局长,大老远这一趟你不能白来,要化作改造大粪屯的精神力量呢。”
听人群中有人大喊:“太他妈的高兴了!我多长时间没吃粉条子啦,还没吃到嘴里,这身上就长出忒大力气来了。”门玉生低声说:“我什么时候给您送萝卜炖粉条了,你这是在矫诏懂不懂?我问你,是否又找棺材铺马老板弄木材了?虽然不是棺材板子,从棺材铺门里出来的木材一寸也不能用。长春人特讲究,上厕所头顶棺材板,打水井裙围着棺材板,你犯众怒知道不?”
高大军:“局长大人,你对自己识人的眼光有点信心好不好?你提拔的干部岂能如此弱智?我找马武山不假,我是让他介绍一家通化的木材厂,从那进木料。他还极力认捐,我手心痒得钻心,考虑再三最后放弃了。”
门玉生:“通化那么远,成本得多高呀?我可跟你说清楚了,南岭这儿70%的人都在你清洁大队上班,你这个示范点按人口均摊卫生事业费不许超一分钱,不然大家会认为是卫生局用钱扶植起来的典型,那就一点起不到说服人的作用,到时候要把投入账目清楚公布给现场会的区长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