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局长,演员一是经过专业训练,二是上台前就把感情酝酿足了,据说有的还偷着抹辣椒水呢。章大为是在枪顶脑门一分钟内就流出了眼泪,再高超的演技也不能这么快呢。”于东方饶有兴趣地洗耳恭听,见张杰又打了横炮,禁不住出口拦阻,“今天真是开了眼界,想不到你们医生竟能用生理变化来研究一个人的内心,哪天得请你们给我的刑警队好好上一课。”
门玉生见魏大山和季文一直没发言,便点了他们的名。魏大山偷觑了张杰一眼说:“我同意于东方局长的意见,章大为在卫生技术厂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事,有人说他走路怕踩蚂蚁。我认为让他做检验,他不敢胡来。”
季文:“我认为章大为不是装的,门局长拿出枪的时候,我吓得腿都不会迈步了,何况枪是顶在他的脑门上,让他做检验他不敢不做。只是刚才那么一下子,心里头系了个大疙瘩,但我很赞成门局长这么试探,起码咱们心里对他有个底了。只是,只是……”
“老季,你不好意思批评我,‘只是’后边的话我自己来说吧。首先,通过试探我们看清了章大为并非喜怒不形于色,内心活动完全表露于颜色,那就是害怕,害怕死,说明他不可能成为亡命之徒;再把收养河野女儿的事联系起来,他对非亲骨肉都能这么好,肯定对骨肉全家也会负责,善心加上责任心,说明他处事有后顾之忧。这对我们很重要,让他做检验,在政治上增加了保险系数。只是老季刚才未说出口的,对他的试探方法太残忍了,他可能会产生极度反感。可毕竟涉及几十万人的生命安全,我不得不出手狠一些。心疙瘩是我系上的,就由我负责解开。今晚上,江平、季文我们一起去章大为家。”
送于东方离开时,门玉生向他要了几个人,去把章大为家暗中保护起来。一方面防止万一有敌特插手恐吓或暗算,另一方面担心他逃跑。于东方说:“老门,你咋比我这个搞刑侦的公安局长还心细呀,从大家分析和我们掌握的情况,我看这个人问题不大。你是否神经过敏哪,高度紧张小心绷断了,看你心细如发事必躬亲,眼珠子快从眼眶掉出来了,就不怕累个好歹?”
“问题不大可不行,我必须做到百分之一百的保险,半点问题也不能有。”门玉生悄悄告诉于东方,“即使他心甘情愿地做检验,我也留着后手呢,让季文全程跟随查看。我们没有他那技术,但他做的方式对不对,结果可不可信,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只能跟你老兄说,卫生局长这活儿真顶不动了。忙过了这几件大事,我真的该喘口气了。”
张杰见门玉生状态超常不好,却又不敢在此时让他休息,把江平和吕望远叫到一边问:“门局长能不能挺得住?”
江平说:“他自个也觉得不太好,今晚要在医院住,让我给他用药催眠,保证睡上三至四个小时,同时让我准备心血管扩张药呢。”
吕望远:“我看他这一段体质已到了坚持的极限,全靠精神头强支着呢,再这样挺下去……”
张杰使劲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真恨自个代替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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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大为心里似坠了一个秤砣踉跄回到家,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去父母屋里问候,再去看望流着哈喇子的哥哥,径直回屋把脸转向墙壁倒头便卧。妻子唤了两次不见回声,用手摸了一下额头不热,也没有了往常闷心时的交流,便把小囡推上前去。小囡乐呵呵搂住了爸爸的脖子,以为还能像往日那样获得两个香吻,见爸爸木头一样,便不满地噘起了小嘴。妻子见往常奏效的武器失了灵,心知有大异,悄悄抱着小囡去找公公。公公一人进了屋,先将房门关严实,尔后拍了拍儿子的肩:“大为,跟爸说说吧。”
没有说话先送过来一阵绝望而压抑的哭声,老爸没有再问缘由,只是轻轻拍打着儿子的双肩。一阵抽泣过后,老爸的双肩被搂抱住了,下午的惊魂场景絮絮流入了苍老的耳道:“爸,我知道,加上玉兰肚子里的全家八口人全靠儿子一个人。不是儿子不下力气,实在是没路可走了,真到了不测那一天,可不是儿子丢下一大家子不管哪。”
老爸:“按说门局长能帮你遮掩三青团没去自首的事儿,想方设法抬举你当先进,可不是一般看重你呀,怎么也不至于拿枪怎么了你呀。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比如肖宇光诬咬了你?”
章大为:“枪毙倒不太可能,将我关进监狱十年八年,他也就一句话的事。肖宇光就是儿子这辈子的灾星,自个进去了还把我收养小囡的事供了出来。”
老爸:“按说你也不对,先是百般不承认自己会检验,没掩盖住又百般对抗不答应检验。这若是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那时候,要你干你不干真就枪毙呢。长春几十万人安危的大事,作为卫生局长他能不着急。救急救人本就是善事,就是不逼你,你也应当主动积极才对。”
章大为:“这不是怕牵扯出说不清的历史老账吗?我不是共产党圈里的人,又有与河野的那一层关系;检验的结果无论怎样都会先被打上问号:结果是有毒的,人家不愿相信;结果是无毒的,人家也不会轻易认可。所有的错乱与差池,最后都会记到儿子一个人头上啊!”
老爸:“大为呀,你跟你哥一样遗传了你妈的秉性,从小遇事就胆怯,总往那不好的方面去想。其实,做善事的人必有好报,因为每个人做事的时候,菩萨都在看着呢。正是行善得福,作恶受损,人们才世代供奉菩萨。老爸我经历了大清朝、张作霖、日本鬼子、国民党、共产党五个朝代了,比较起来还是共产党这一朝最厉害,朝里的能人多了去。国民党特务往水库里撒毒虫祸害老百姓是恶事,共产党让你检验水质是善事。我就不相信你检验出了真相,抑恶扬善了,共产党会治你的罪?如果真那样了,共产党绝不会现在坐天下。听老爸的,只做善事,莫问前程。精心做检验,结果错不了的。即便共产党一时误会了你,别忘了菩萨还站在你的身后呢。”
章大为:“如今想不想做检验都得去做了,可是一想到脑门上的枪口,心只剩了慌乱,就担心出差错呢。我现在的腿肚子还一阵阵发紧……”
父子正说着话,门被敲响了。章大为似挨了枪侥幸逃脱的大雁,从炕上一步蹿到地下,直往房门后躲。门后地上一个纸壳箱子占据了双脚的地方,章大为便使劲把脑袋伸往门后,屁股却直撅撅露在外边,慌急地说:“老爸,我若被抓进去了,告诉玉兰把小囡送到净月花家油坊我三大爷家,还有千万不能让我哥饿着啊。”
进来的是门玉生、江平和季文,提着糕点、罐头、两件玩具、一件布拉吉、一个蝴蝶结绢发卡,三个人六只手满满的一只不落空。章大为看见不是公安局的警察,心稍安稳了一点,从门后出来挪步到门玉生前三步远站好,忐忑着表示:“门局长,我想明白了,不应该欺骗你。明儿一大早我就去做检验,一定努力做准做好。”
门玉生满面微笑:“好哇,好哇,章老伯,听说您老见过大世面,我跟大为谈点公事,你若不怕耽误休息,一块听一听,帮我们研究一下好不好?”
老爸:“门局长言重了,老朽巴不得亲耳聆听门局长的教诲呢,有需要老朽配合对犬子实施训斥的,就尽请吩咐。”
门玉生:“章老伯言重了,我今天来贵舍主要三件事。第一件是真心诚意向大为同志道歉与赔罪。共产党有个规矩,同志间不管职务高低,人格一律平等,即便是领导,错了就要纠正。大为啊,白天对你多有得罪了。第二件,代表特别市政府卫生局,对大为收养日本遗孤表示钦佩,这也说明章老伯家教有方,从您老、大为及全家人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人民传统的善良美德。一点薄礼,略表心意,请一定收下。第三件事,代表长春市反细菌战和防疫委员会恳请大为同志出山做检验,彻底粉碎美蒋潜伏特务的破坏阴谋,为全市老百姓的幸福生活保驾护航。按说这么重大的事情光嘴上说说是不够的,三国时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如今特务没给我们三顾的时间,我给大为鞠三个躬代替三请吧。”
望着给自己鞠躬的门玉生,章大为呆若木鸡,倒是章老伯反应快,连拉带拽的,门玉生还是鞠了三躬。章老伯很是动情:“门局长,你这三个大礼,犬子怎么担当得起呀!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说门局长为人宽仁,心胸坦荡,今晚令小民感慨万千。大为,你咋还傻愣着,快给门局长还礼呀,快呀!这怎么说呢?”
章大为顾不上还礼,如梦方醒般问:“门局长,这么说你不怀疑我跟肖宇光是一伙的啦?”
江平:“门局长听说肖宇光几次吓唬拉拢你跟他干,你都没跟他去,夸你在大事上有觉悟、有主意呢,要不咋想法给你评市里先进呢?”
章大为:“也不怀疑我收养了小囡,跟河野有什么不好的勾当,能相信我检验的结果啦?”
季文:“大为啊,不是我说你,这么多人性命攸关的事交到你的手上,这可是天大的信任哪。你不感谢就罢了,还净往岔道上胡思乱想,一会儿怀疑这,一会儿怀疑那,不应该呢。”
门玉生:“大为啊,正是从你收养河野女儿这件事上我看到了你仁慈善良的本性。我们现今并不掌握河野有没有危害中国人民的行为,即便有那是他的问题,我相信你跟他绝不会同流。而且我们从公安局于东方局长那儿得到了你跟美蒋特务并无关系的结论,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哪?大为,我完全信任你!包括你检验的结果,不管是好是坏,一切有我门玉生替你兜着!”
章老伯:“大为呀,咱不就是一个会做检验的小白丁嘛,暂且不说门局长帮咱找公安局做出了历史清楚的结论有恩于咱,就是堂堂政府局长这样礼贤下士登门相请,也不该不答应呀!何况让你做的是正事、大事。我刚才给你讲过老爸经历了五个朝代,形形色色的官员见得多了,从未碰到过门局长这样的好官,让你碰上了可是修来的福分。你光考虑自己能否被相信,站到门局长的位置上,其他的人,门局长的上司相不相信你这个人,不是全看门局长嘛。门局长替你担着多么大的干系和压力呀!什么也别想了,把包袱完全放下来,这辈子跟定门局长,绝对差不了!”
章大为听出了老爸将“包袱”两字咬得挺重,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涕泗滂沱。江平上前轻抚他的后背,章大为转身抱住江平,弄得江平满胸襟都是眼泪和鼻涕。半晌儿,止住了哭泣的章大为到祖宗牌位后边墙壁夹层里抠出了河野的那个笔记本,双手捧着交给了门玉生:“门局长,就是这个本子,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上,几年来几乎让我窒息呀。”
门玉生理解地拍了拍章大为的肩膀,一拍拍出了眼泪,又是一阵泛滥的哭。在场的人都感觉出来,这一次是痛快淋漓的释放,透着沉重包袱一旦卸掉的轻松。章老伯不好意思解释道:“对各位领导没什么可瞒的了,从小到大凡事有我和他哥担着,惯养成了脆弱的神经和绵软的性格。如今全家七八口人的担子都压在他的身上,挺简单的事到了他那儿就费了各位领导这么多周折,实在对不起了。”
门玉生笑道:“大为啊,你这两波肆无忌惮地流泪,把体内几年来积存的不良情绪都抹到你们江平院长的前大襟上了,你可要负责给清除掉。别看我没有你懂呀,但我知道把一个人忧郁、恼怒、恐惧的情绪转换成泪水提纯,注射到小白鼠身上就会要了它的命。”
章大为羞涩地笑了,笑得像一个小女人。
接到门玉生送来的河野的笔记本,于东方集中精干人员,一个上午就将本子翻译过来,本子上详细记载了共13次用中国人进行活体菌苗试验的情况。字里行间认真分析可以看出,所有取样、试验、笔记全过程均由河野一人秘密经手。于东方说:“老门,这个本子可以证明章大为没有参与河野的活体试验,这个人政治上没问题,你可以放心使用。只是不知道他的技术到底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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