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主任在校会上夸奖安驾庄人杰地灵,还真有些以偏概全,这一届的新生,来自肥城县南部四五个公社。新生共有两个班,张其昌分在了一班,梁兴业也被录取,分在了一班。张其昌高兴的是,童年时期的小伙伴,逃难时候对他有一饭之恩的李向东,也考取了六中,分到了一班。李大海分到了二班,刘文山落榜了。
数了数,张其昌在班里年龄最小。第一届班干部是老师指定的,张其昌位列其中,担任生活委员。
六中的师资队伍甚为齐整,根据往年的中考成绩,六中在肥城县初中部的排名,始终未脱前三。任课老师教学水平高,师德更堪为楷模,学校的风气相较于安驾庄完小又是一番新景象。
张其昌这一届学生几乎是贪婪地吸收着老师们传授的知识。
张其昌作为生活委员,没有多少工作可做,只是统计一下同学们购买的菜票。大部分同学都是自己带饭,全班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公社书记的公子,一个是烈士的女儿。他们两个人是拿粮票在学校的食堂订饭,和老师的待遇一样,班里的同学管他们叫作“吃国库粮的”。
安驾庄的学生走读,只中午带饭,在学校吃一顿,外村的同学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回校时就带够一个星期的干粮。张其昌担任生活委员,比别的同学更早地察觉了同学们所带干粮的差异。
安驾庄人管东部一带村庄,统称为东乡,因其地处平原,农作物大多为小麦和玉米,而安驾庄以及安驾庄以西的村庄,地瓜的产量几乎占到全部农作物的一半。班里同学们带的干粮,基本上按地域划分,来自东乡的同学,带的干粮都是玉米面煎饼,其他同学,多为地瓜干,而且是生的地瓜干,偶有带煎饼的,也是地瓜面和玉米面掺和了的。东乡同学那焦黄酥脆的玉米面煎饼,羡煞了东乡之外的学子。
生地瓜干不能直接嚼着吃,需要在笼屉上蒸熟了。每个同学都备有一个网兜,用麻绳结成,课间操的时候,必须把装着地瓜干的网兜送到学校的食堂去,过时不候。记忆中同学们都是直接将网兜扔在笼屉上,但是地瓜干应该有一个用水浸泡的过程,是食堂的师傅将网兜拿出来放到水里边,还是将整个笼屉放到水里边,由于不曾目睹,不敢妄断。
有一件事情令人惊讶,打开笼屉时,氤氲的白汽散尽,同学们一拥而上,瞬间拿光,一个笼屉盛放有三十多个网兜,竟没有一个同学拿错。从没有听到同学叫喊:“谁拿了我的饭?”
网兜几乎一模一样,极少有同学做记号,比如拴一个红布条,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同学们是怎么做到精准无错的,始终是一个谜。
以地瓜干作干粮的同学还有一个差异,有的同学往食堂交玉米面,中午吃饭的时候便能喝到粥,这是境况比较好的同学。其他的同学只能就白开水。
现代的人将地瓜宝贝得不得了,说它是绿色食品,又防癌,又有保健功能,或许都是真的。但那时却让张其昌吃够了苦头。虽然张其昌的午饭也有粥喝,但也架不住天天地瓜,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胃酸分泌太多,直漾酸水,食管和胃整日隐隐作痛。
欢快的日子还是有的,甚至偶尔会天上掉馅饼。
夏天的一个早晨,头天夜里刚下过大雨,空气清新,地上还很泥泞,张其昌一早就背着书包离开了家。一出村东口,就发现了异常,往日干涸的直通村北水库的泄水渠,突然涨满了浑黄的水,裹挟着泥沙枯叶和柴枝,翻卷着水花,急流而下。其中竟有无数尾的鱼,遇到泄水渠的沟坎时,冲撞、跳跃、翻滚,俨然一幅活生生的鲤鱼跃龙门图画。跳跃在空中的鱼的肚皮,在阳光照耀下,白花花的耀人眼目。
这是水库泄洪,或是水漫堤坝。
张其昌看了一眼自己的书包,显然不能装鱼,里边有课本。他略一思忖,迅疾向辘轳把子胡同跑去,梁兴业的爷爷家是离这儿最近的地方。五分钟以后,他已经提了一只小桶返回了泄水渠。
人渐渐多起来。张其昌先从水渠的岸边捡了几条还在蹦跳的鱼,而后直接跳到水里,水势已弱,鱼儿更无法藏匿,张其昌感觉到鱼儿擦过腿际的滑腻和轻痒,他自己都诧异,双手何以如此敏捷,不大一会儿,小桶便满了。他不再留恋,也不再贪婪,急匆匆走回了家。
他把鱼交给陈桂枝的时候,忽然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感情,往时,都是他从母亲那儿索取,现在,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回报母亲的感觉,温馨而儒慕。
回到学校时,只耽误了半节早自习课。
后来,他还曾经在北石沟的石桥上钓起过一条一斤重的鱼,两次与鱼有关的经历,组成了不连贯的画面,多次进入他成年后的梦乡。
在学校,他喜欢上了打乒乓球这项运动。体育课没有这项内容,学校里也没有乒乓球运动队。学校食堂的东端,有一间空房子,安置了一张乒乓球桌,专供老师用。张其昌等同学久久围观,老师们歇下来的时候,他们便一拥而上,挥舞拍子,照葫芦画瓢,几次下来,也有些模样,渐渐地,竟上了瘾。经常打乒乓球的老师有三人,两个体育老师,一个历史老师,多在课间或者中午打球,放学后,这间房子便空了,不知道张其昌采用了什么手段和老师套近乎,他竟然说服老师放学后将房间的钥匙交给他,几个月以后,连星期天他也可以支配钥匙了。
他球技提升很快,练得一手推挡,且速度极快,和老师对阵,偶尔也能扳回一局,更增加了他的痴迷。
可惜,他毕竟只是围观学艺,从没有得到过老师的真传,没有过扎实的基本功训练,虽然有一手快速推挡,但毕竟属于防守,在竞技体育中,有单靠防守赢得胜利的吗?没有。他一生都酷爱乒乓球运动,同样,在这项运动上,他一辈子都是一个末流角色。
有一段时间,他往姨表哥家跑得多,在姨表哥家,他发现了一个好去处,那就是刘爷爷的书房。
刘爷爷是姨表哥刘宇新的爷爷,张其昌从小跟着姨表哥一起叫,也叫爷爷。第一次见面他看到的刘爷爷,就已经蓄起了长须,身材魁梧,面目清癯,很有些仙风道骨。他待自家的孙辈总是峻颜厉色,但张其昌眼睛里的刘爷爷,却是慈眉善目,脸上总漾着一团笑意。
刘爷爷是知识分子,这是张其昌从刘爷爷书房里的藏书得出的结论。刘爷爷是私塾出身,还是读过现代学堂,张其昌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刘爷爷知识很渊博。
刘爷爷有六个儿子,人物都很齐整,聚族而居,都在安驾庄务农。六条汉子,齐刷刷站在一起,不怒自威,颇有几分虎狼之势,偏偏六兄弟又都是朴实本分人家,与邻里间从未发生过睚眦之争,成为邻里间友好相处的典范。这都是刘爷爷的教导有方、家风绵亘所致。
乡里对刘爷爷也有訾议,刘爷爷秉承“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古训,让儿子固守田园。他帮助儿子们逃脱了国民党军队的抓丁,也不鼓励儿子们参加共产党的军队,安驾庄乡民惋惜,老头子太不识天下大势,大好男儿,囿于土地,本可以踏遍四方,闯出一番事业来。
早先,张其昌就曾经进入过刘爷爷的书房,书柜里放满了一排排的书,张其昌不感兴趣,都是线装书,既没有《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也没有《十万个为什么》。后来,同样还是那些线装书,在已经是中学生的张其昌看来,竟是一处宝藏。
有好几个版本的唐诗、宋词,张其昌翻看之下,不忍释卷。他又发现了一本叫《平妖传》的小说,讲述神怪,一个人物叫九天玄女娘娘。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书名是《论语》,类似于现代的语录摘编。记述的是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的言论。
孔子的名字,张其昌早就听说过,知道孔子是个学问家。他还知道,孔子的家乡曲阜距离安驾庄也就百十里地。对外人,他可以将自己忝列为孔子的老乡。对这位老人家,他基本没有好恶感,既没有如封建社会的皇帝那般,将孔子推崇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从而顶礼膜拜,也不像有些人将孔子的主张说成封建糟粕,恨不得踏在地上。实际上,张其昌对孔子没有好恶感是由于无知,他没有读过孔子的任何著作,他的孔子观完全是人云亦云,道听途说。
现在,孔子的著作,孔子的主张,就摆在他的手上,他要读一下,验证以前的认知。
孔子说:“既来之,则安之。”
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孔子说:“欲速则不达。”
张其昌很惊异,这些耳熟能详的语句是孔子说的?这些如大白话一般普及,又如醍醐灌顶般精辟的话语,竟是孔子说的?一个老人说的话,历经两千多年的历史,还是如此鲜活。
张其昌的母亲不信鬼神,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信“怪力乱神”。母亲不识字,张其昌是知道的,因此他不好问母亲“怪力乱神”是哪几个字,出处是哪儿。现在他知道了,这是孔子说的,陈桂枝主张的不信“怪力乱神”,也是孔子的主张。
张其昌看不懂的地方,就问刘爷爷,刘爷爷也不厌其烦,有问必答。
孔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刘爷爷说,这是孔子称赞他的弟子颜回的话。就是说,一竹筐饭,一瓢子水,居住在破败的小巷里,多数人都受不了这种苦楚,而颜回却能够苦中作乐,多么贤德的颜回啊。
这分明就是乐观主义教育。张其昌感到孔子的这句话说的就是他们这一届学子。每天的午饭就是一网兜地瓜干,就着一碗白开水,可他们没有一个人感觉凄惨,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始终憧憬着未来。芸芸学子不都是颜回吗?
孔子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刘爷爷说,这是孔子和他的弟子子贡对话时回答子贡的话。四季运行,万物生长,天又何尝说过什么?
这话说得豁达,说得潇洒,而且气势磅薄,只有杜甫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才能与之相呼应。人生在旅途上遇到沟沟坎坎,为一时一地的困厄阻滞,想想自然界的运行规律,还有过不去的坎吗?
两千多年的历史距离没有了,一个老者就站在张其昌面前和他对话,孔子的形象,变成了和刘爷爷一样的邻家爷爷。孔子的主张已经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任谁也分割不开了。
安驾庄对张其昌施加影响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堂弟张其河的父亲张文宏。
1937年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践踏了我国华北的大地。同时期山东各县受共产党的影响,不少年轻人参加了八路军,奔向了抗日前线。张文宏就是其中之一,在抗日时局最为艰困的1942年,一次战斗中,张文宏所在的部队遭受重大损失,牺牲殆尽,张文宏是在昏迷三天之后被老乡救醒的。其时,八路军主力部队已经撤离,根据地大面积沦陷,张文宏失去了与党组织的所有联系。几番找寻组织无望,家乡肥城又被日军占领,张文宏只得远赴东北大连,投靠亲友打工度日。全国解放之后,张文宏方才回到家乡,但他的身份却有些尴尬,组织上不再承认他的共产党员身份,却也认可他的干部经历,就这样,战场上九死一生的抗日志士张文宏,做了一名普通的小学老师。
张文宏开明善良、乐观恬适、淡泊名利,是安驾庄张家街上有名的智者。
上世纪30年代张家街上参加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的还有几人。
张文韬,其母舅家为祖传郎中,尤擅疮痍切割,张文韬濡染日久,也成了半个郎中。参加八路军后,很快成了极为稀缺的外科大夫,新中国成立后,担任石家庄一所解放军医院的院长。
张其佐,1944年在一次与日寇的战斗中牺牲,时任八路军某部连长。
张其达,1938年(时年13岁)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入伍。16岁担任肥城县青年救国会主任,20岁时担任卫河县委书记,后成为南下干部。新中国成立后调任中央工作。1957年后被打成右派下放山西,颇为张家街乡亲惋惜。
以上四人,被称为安驾庄张家街“四杰”。
每年清明时节,学校都会组织同学给烈士扫墓,安驾庄没有单独的烈士陵园,张其佐的陵墓就坐落在张家林中,和张氏家族的其他先辈的陵墓错杂在一起。张其昌每年都会凭吊这位不曾谋面的兄长,也是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兄长。春风猎猎,大地泛青,张其昌遥想先烈的英风浩气,遥想父兄们创下的丰功伟绩,胸中产生的豪气与两千年前管仲、乐毅的英雄主义激励迥然不同,要切实得多,现实得多。
1964年的冬天,张其昌即将在六中度过最后一个寒假。
生产队长通知他,寒假期间他要出河工。
现在看来,农村的学生似乎是双重管辖,上学的时候归学校管理,放假后就是准社员,由生产队支配。农村的中学生可以从事好多种农业劳动,也算准劳动力。
出夫的工地说是外地,其实并不远,就是安驾庄南边十余里的漕浊河,是当时倾全县之力整治的一项水利工程。安驾庄承担的河段在肖家村,距离李向东居住的李家村有一公里,在李家村的东南方。
陈桂枝有些不放心,这是张其昌第一次出夫,要连续多天离开她的视线。洗漱用品包好后,她开始打点出门的衣服。当时张其昌冬天的着装就是一身单裤褂,外套棉裤棉袄。陈桂枝准备了两套单裤褂,张其昌嫌多,说那儿反正不能洗衣服,换了也没法洗。陈桂枝坚持带两套,说不能洗不要紧,脏衣服攒起来一块儿带回家,也比出了汗没有衣服换要强。
最后,包裹里又加了一顶带两个护耳的棉帽,平常,张其昌嫌它不好看,从来没戴过。陈桂枝说:“又不是串亲戚,出门干活,要什么好看不好看。”
离家的时候,母亲送到门口,不再说话,张其昌发现,母亲的眼圈有些发红。
张其昌和同生产队的一个社员一起离开安驾庄,时值下午,一轮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西天,冬天的天空泛出青白颜色,大地一片寥廓。
到肖家村后,张其昌以为要带他去工地,谁知两人七拐八拐,来到了一个农户人家。原来这里就是安驾庄西分村的河工们吃饭和歇宿的地方。院子里支一口大锅,上面的笼屉有四五层,正冒着热气,灶下的劈柴在爆响。锅的旁边有一个大盆,盛满了刚炖出来的白菜。
一会儿工夫,河工们纷纷收工回来,小院里顿时热闹起来。有洗涮的,有换衣服的,叽叽喳喳一片。只有同生产队的几个人和张其昌打了招呼,他的帽檐几乎压到了眉毛,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新来了一个半大小子。
张其昌期待着笼屉揭起的那一瞬间,里头是金黄色的玉米面窝头,比自己家的饭食要好。家中的主食要么是蒸地瓜,要么是两合面的煎饼,很少是纯玉米面的窝头。由于窝头的香甜,连清汤炖的白菜也没有吃出寡淡。工地上吃饱为止,没有定量。
冬日天黑得早,洗好了饭盒,工棚里已经掌起了油灯。说是工棚,实则是三间腾出来的西厢房,门窗俱备。靠西墙搭了一整排通铺,都是木板搭在条凳上,足可以躺下二十余人。先是一阵喧哗,后来,众人的话题逐渐归向一个统一的主题,或者是国内大事,或者是台海局势。
张其昌由衷地佩服他的乡亲。这些农民,识字不多,但他们语言的机敏、幽默,他们洞见问题的先知,他们对国家大势的侃侃论道,绝不次于所谓的专家。张其昌有时恍如置身于学者队伍之中。
屋子里人多,连带着热气也多,张其昌离家的时候,陈桂枝特意给他带了一条厚的棉被,所以他不感觉冷。屋子里弥漫着脚臭、汗臭,他都不在乎,他受不了的是烟味,基本都是劣质烟草,越感觉难受就越往你的鼻子里钻。靠西北角的屋顶有一个洞,拳头大小,隐约能看到外边的星空,他忽然想到了白居易的《卖炭翁》,内中有一句“心忧炭贱愿天寒”,他也有了类似的想法,愿意房顶上的洞再大一些,以使房间里的污浊都能够飘散出去。
第二天一早,张其昌来到了工地,发现了宣传栏,他只浏览了片刻,便已经对工程有了大致的了解。
漕浊河的上游原本有两条河,分别是漕河和浊河,一条发源于泰安,一条发源于本县,在安驾庄的东部,两条河汇而合一,更名为漕浊河。漕浊河与汶河平行西去,至堽城坝汇入汶河。现在的工程有三部分内容:增高增厚原先的堤坝;疏浚原先的河床;开挖新的河道。新河道是为了将漕浊河注入汶河的入河口下移,调剂汛期时汶河的洪峰。
这也是读书人的好处,对信息的摄取,迅速而全面。
他震惊了,他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
宽阔的河床里,两堤之间足有一百多米,密密麻麻站满了河工,河床的两端,都望不到尽头。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声鼎沸,连同扩音器大喇叭的鸣放,河工们心旌摇动。
这一段河工们的职能是开挖新的河道。
两岸的河堤已经比中间的河床高出了十几米,从河床底部往河堤上运土的步道沿河堤的斜坡倾斜而上,减少了上坡的陡度。运土的工具是清一色的独轮车,车轮两旁的木架上放有两个荆条编织的筐,铲土的河工几分钟便装满了筐,这时,推车的人便将拴在两个把手上的车襻搭在肩上,一弯腰,一车土便起来了,稳稳地前行,临近斜坡步道,反而加速,这时,前面的牵引发力了。车子的前面有四条绳子相连,四个人在上面同时拽拉,车子像飞起来一般。到了河堤上,推车的人一低头,脱出车襻,两手前送,潇洒地站立,一车土稳稳地扣在了地上。
张其昌记得幼时的独轮车还是木质轱辘,几年时间,已经变成了胶皮轱辘。据说,独轮车起源于三国时期诸葛亮创制的木牛流马,张其昌固然感佩古人的聪明才智,也感叹社会发展的停滞,一件工具,居然能够丝毫不变地延续千年。
斜斜的步道,呈平行线排列,一直排向望不见的远方。视野内,同时有上百辆车在斜坡上运行。
张其昌的工作是用铁锹往车筐里铲土,装满一车,可以喘口气,扶着铁锹把站立片刻。又一辆空车过来,再挥锹重复,如此循环往复。
半天后,张其昌对推车产生了兴趣,他想试一试。别人见他长得瘦小,毕竟才十几岁,阻他不要冒险,他执意要试。
因为是他推车,铲土的人只装了半车土,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了。
车轮和人的两只脚构成了三个点,形成一个平面,可是人走起路时,只有一只脚着地,构不成一个平面,就像骑自行车一样,需要平衡的技巧。
他几次要摔倒,但都拗回了,终于把半筐土倒在了河堤上。他成功了。这时他才发现,他穿在棉袄里边的褂子湿透了。湿透了的衣服很不舒服,黏黏的,风一吹,又凉凉的。
下午,他已经不再摇晃,能够平稳地前行了。但别人还是只给他装半筐土。
晚上,他换上一件干松的褂子,发觉棉鞋里面的袜子也湿了,于是脱下来在火上烤,他不再嫌屋子里空气污浊,因为空气中也有了他的袜子释放出的味道,他已经和其他的河工们“同流合污”,和他们打成了一片。
白天推车的兴奋还在,他不想即时睡去。当大家在通铺上拥被抵足、消磨临睡前的无聊时,张其昌也竖起了耳朵,静俟他们进入今晚的主题。
河工们中有一个三国通,自诩三国的内容无所不知,众人亦很佩服,看来已经不止一次解惑答疑。张其昌听了一会儿,也感觉这个人知识广博,三国的事情无所不晓。
三国通刚刚讲完了老将黄忠定军山斩夏侯渊的故事,接下来进入了自由提问阶段,张其昌忍耐不住,提出了一个问题:“刘备为了请诸葛亮出山,曾经三顾茅庐,第一次刘关张去卧龙岗的时候,刘备对诸葛亮的门童自报家门、自述名片,讲了十六个字,门童说,太啰唆,我记不住。请问,刘备讲的十六个字是什么?”
屋子里出现了片刻的宁静,三国通思忖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这大概是他开办“三国讲座”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尴尬。他反问道:“你说是哪十六个字?”
“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张其昌应声答道。其实,张其昌至今都没有读过原文的《三国演义》,他就是小人书水平,偏偏记住了这一段。六十集的《三国演义》连环画,他一本都不缺。
门口响起了两声鼓掌,继而有人赞道:“好秀才,不愧是六中的学生。”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门口进来了两个人,于是纷纷招呼。
进来的两个人张其昌也认识,长得瘦弱,眉头上有核桃纹的是安驾庄中共党总支书记房庆山,另一位身板结实,长胳膊长腿的是安驾庄大队长梁上喜。张其昌之所以认识他们是因为以前村里开会的时候见过,但从来没有说过话。
“听说工地上来了一位六中的中学生,还没有对上号,原来是你啊。”房庆山一脸和气。
自这一次相识,三个人惺惺相惜,结成了一辈子的纯真友谊。尽管相差一代人的年纪,他们还是成了忘年交。张其昌钦佩他们两人刚正不阿,能够识人于风尘潦倒中,能够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房梁二人则欣赏张其昌的聪慧和气度,断定张其昌非池中之物。
之后的晚上,大通铺上的故事会,偶尔也由张其昌主持。他幼时在陈家城宫已经得到过鼓书艺人赵家大舅的亲传,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何时甩包袱,他都受过点拨。所以,《聊斋》的故事,从他的口里讲出来,多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扣人心弦的紧张。
几天以后,竟然下了一场雪。虽然雪不大,但还是白茫茫一片,覆盖了整个工地,雪花继续飘洒,漫空飞舞。这样的天气不足以停工,而且临近春节,河工们返乡心切,急于赶工,早些回家。
工地上又恢复了往常的嘈杂,积雪被铲除,裸露出黑色的河床。现在,张其昌也能够推起独轮车,飞也似的攀上河堤了。
忽然响起了一阵异样的声音,是喝彩声、口哨声,众人回头,一片“红云”冉冉向他们这方飘移过来。口哨的声音就跟着这片红云,漫天的飞雪中,红云格外显眼。
走近了才发现,是几个女性河工走过来,其中有一个身穿大红锦袄。工地上有女性,他们早就知道,但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身穿红衣。张其昌眼尖,穿红衣的就是他们生产队的李翠兰。
李翠兰是北乡山村人,她当姑娘时,选择对象,自恃姿色,放出话来,非要找一个吃国库粮的,还真不负有心人,最后如愿嫁了个工人,就是安驾庄张家街上的杨大春。大春虽然是煤矿工人,却是国家编制,挣工资,吃国库粮。李翠兰结婚的时候,张其昌曾经和小伙伴去闹过洞房,他们闹洞房不是为了看新媳妇的脸,也不是为了看新媳妇的腰,他们是为了凑热闹,讨几块喜糖。但即使是孩子们的眼光,也看出李翠兰不是一般的标致,真难为山沟里出落了一只金凤凰。
李翠兰真不该到这里来,她本就身材窈窕,眼角眉梢自然含春,偏又在漫天飞雪中穿了一件大红锦袄,这不是在男人的眼睛里点火吗?
李翠兰周围簇拥着一堆小伙子,她推车时,车子略有歪斜,马上有人抢上去,帮她纠扶,有人吹口哨,她也不愠不怒,一如现代的明星,习惯了众多粉丝的追随与欢呼。
许是慑于她的美丽,没有小伙子敢对她动手动脚,尽管农村的青年男女嬉闹、搂抱经常出现。
快到春节时,张其昌见到了他的同学李向东,原来学校放假后,他也来到了工地。两个人同处一个工地好多天,居然谁也不知道,见面后自然多了几分感慨。当晚,李向东带着张其昌回了一趟家,吃了一顿面条。
离过年还有两天,河工们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工程没有完,只能待来春。头一天的晚上,张其昌和李向东相约来到了工地。
繁星满天,地上景物依稀可辨。河堤上寂静无声,不复白天的喧嚣。近万人几个月的劳动,改变了地貌,人类真的可以做到让河流改道、山川移形。
张其昌想到了劳动的伟大。劳动不仅创造财富,还能够使人由浮躁变为沉静,由虚妄变为现实。只有置身于万人工地,才能意识到个体的渺小,从而产生对群体的敬畏。
两个人站在河堤上,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临走时,李向东扔下了一句话:
“他日我若为一方州牧,必当不负这方土地上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