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期待落空,留在爱情里的尽是幻影。一个处在爱情里的女人也可能是孤独的。
胡莉娅正朝超市的一号收银台走去:这列队伍只有三个人在排队等候。前面收银台的牌子上写着“最多十五件商品”。很难得有让胡莉娅觉得单身有值得炫耀得意的地方,这是其中为数不多让她享有优势的地方之一。看看她旁边,女人们推着满载的小推车转来转去,男人们一次又一次焦急地看向肉类区的队列,而这个区域总是最拥挤的。这也是为什么胡莉娅大概在一年前就成了素食主义者的原因。
正当胡莉娅准备排队时,一个身穿印花连衣裙的胖妇从她身边漠然无视地走过。那个女人的身后跟着两个小孩和一个步态蹒跚的老太太。她走在快速付款通道旁边的一个角落停下了脚步,把她买的东西分装在三个小筐里。
“费德里克你去排一号快速通道,玛利亚娜去排二号,我和你们的奶奶去排老年人通道,听见了吗?”
孩子们人手攥着一张钞票,提着他们各自的小筐立刻分散开来。孩子的母亲和老太太排在一列只有老人的队伍里,他们的筐里装着大豆纤维饼干。这家人的筐里装着一块鲜血淋淋的肉,几听啤酒,一个空气清新喷雾剂和六个普通玻璃杯。但是却没有一根可以给老人吃的蔬菜。
胡莉娅不敢相信那个胖妇会做这种事。已婚妇女真是胆大妄为什么都敢做。从何时起更年期的来临会伴随如此为所欲为的放肆了呢?胡莉娅想跟在她身后,大声揭发她,但是她自己不想那么丢脸:毕竟她不是那个穿花裙子的人。她决定最好通过超市管理人员去揭发她。她询问保安负责人的办公室,保安给她指了指尽头处的那扇门,她需要穿过蔬菜区。
“女士,负责人现在不在,他三点才到。”
“怎么三点才到?我要揭发一件事情:有个女人利用她的两个孩子和一个可怜的老太太抢先付款。这叫道德败坏,你听清了,道——德——败——坏!”
这个保安吃惊地看着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框住一公分的空气,凭空比了一个让她稍等一会儿的手势。然后他通过广播找人。胡莉娅转了个身,刚好看见化妆品区墙面镜子里的自己。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穿着运动服,头上还绑着一个红色的头巾。因为她刚上完三小时的动感单车课程。可千万别以为这就是她今天一天做的事!当然不!还有那个胖妇,两个黄毛小孩儿和那个老太婆,够给她添堵的。
那个保安在和一些人小声说着什么,她想,接下来的场景应该就是两个壮汉告知这个身穿运动服的疯女人出口的位置,所以她灵机一动,放下她的篮子,悄悄溜走了。
在超市出口,胡莉娅遇见了那个女人的两个小孩,费德里克和小玛丽,他们已经付完款,正同街上的一只脏兮兮的狗玩耍。而他们的妈妈还没出来。胡莉娅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仔细地打量一番:小丫头的一只眼睛好像有缺陷,那个小男孩倒还长得讨人喜欢。他们松开狗,冲着胡莉娅笑了笑。
“你们的妈妈不是个好人。”
她冲着他俩说道。而周围没有任何人。小孩儿们先是愣了几秒,然后小玛丽突然放声大哭。
胡莉娅回到家,脱掉衣服。她喜欢光着身子在屋里走动,即使没有窗帘的遮挡。有时候她觉得她对面的邻居在窥视她,但是她并不介意。如果她长得很胖,还可能会有所顾忌,但是胡莉娅很苗条,她总是对自己的身材引以为傲。事实上,她长得也不赖,但是身材尤为傲人。
她打开冰箱,发现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借着冰箱的冷气可以让她放松身心:她可以在开着的冰箱门和空荡荡的冰箱之间足足停留十五分钟,让赤裸着的皮肤尽情吮吸冷气。据她了解,很多人都喜欢这样做,而且乐此不疲。
随后她给阿图罗打了电话,希望他来看看她,因为冰箱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她快要饿死了。她跟他讲了超市里发生的事,甚至连她对保安说“道德败坏”的这一部分也毫无保留地跟他说了,唯一没说的是和孩子们的那个场景。阿图罗让她自己叫个外卖,因为贝亚特里茨现在在银行,他必须得照顾孩子。他说他们最好晚上再聊。
胡莉娅和阿图罗相识于两年前电影院的一块电影宣传广告牌前。她近视,正努力地挣扎着想要看清电影摄制人员名单。鼻子都快贴到了海报上,眯着眼睛,小声地重复念道:“导演、编剧……”过了好一会,她才发现她旁边的那家伙正看着她。那人正是阿图罗,他立刻走近她,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不,我只是在看电影制作者名单。我不懂为什么这字写得那么小。”
阿图罗又看了一眼海报栏,指着其中一个说:“我给你推荐这部影片,是一个优秀导演的作品。”
那天晚上他们在胡莉娅家发生了关系。
“你喜欢那部电影吗?”
阿图罗一边问她,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胡莉娅披散着一头长长的栗色直发,而阿图罗近乎一个秃子。
“你已经结婚了,对吗?”
阿图罗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离开了。第二个星期他又给胡莉娅打电话,问她想不想见他,因为他那晚有一会空闲。胡莉娅答应了。
胡莉娅什么吃的也没叫。她接了一杯水龙头里的水喝下,并放好了洗澡水。她探身到窗边,刚好和她邻居那满含哀怨的眼神相撞。虽然隔着那样的距离她看不太清,但是她做不到不盯着她的屁股:实在是很肥硕。
晚上阿图罗给她带来了一本汇集各种奇异鸟类的图册,这是一家银行出版的,应该算一个纪念品。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喜欢鸟类?”
“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但是胡莉娅,这是一本很漂亮的图册,那些照片拍摄得非常好。”
“我从来不喜欢什么鸟类。”
她从第一页开始翻看,接着说了声谢谢,在他脸颊留下一个冷漠的亲吻。阿图罗必须得早早离开。他们在一起的这两年,他从来没留下来过夜。
阿图罗一脸憔悴,哪里看得出一丁点丰神俊朗之样,虽然他从不戴戒指,但看起来早已是多年的已婚人士。另外,他每次一紧张激动,喉咙里就会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很低沉的呻吟,就像一种庞大动物的恸哭。胡莉娅觉得有点像犀牛的声音。
“你的指甲划着我背了。”阿图罗说。
“啊?是吗?我没注意。”
胡莉娅关掉灯,让他再休息一会儿,之后她会叫他。阿图罗什么都没说只是闭上了眼。她从背后拥抱了他一下。卧室的门半掩着,走廊的灯光若隐若现,客厅的音响里正放着非洲音乐;这是胡莉娅前男友送给她的礼物,而他已经移居到了纳米比亚。每次听这盘CD,她都会想,他怎么样了呢?胡莉娅偏偏只有阿图罗在的时候才会放那张CD。
她看了一眼阿图罗背上的抓痕,再看一眼自己的指甲:修长的指甲,染以红色,鲜红艳丽的颜色配上她那白白净净的双手还真是完美佳作。胡莉娅起身去了厨房。点燃一支烟。打开冰箱:里面依然空空如也。她想,也许哪次阿图罗能带回点吃的,随便带什么,只要能带点东西那该多好。他只陪她去过那么一次超市:她开心得不得了,而他却紧张得要死。“没有人会看你的,你不要那么紧张兮兮的。”胡莉娅不停地说他。但他依然探视着每个过道,每个来往的面容,每辆小推车。不时发出那种怪声。他只要一激动紧张就会那样。
她从厨房出来,径直去了客厅。打开台灯,关掉了音响,但是各种鼓声韵律还在她脑海里缭绕。阿图罗的衣服被扔在了地上。她不想他走,她想他第二天陪她去超市。他的陪伴,这可是她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哪怕是去买一块面包也好。
她熄灭了烟,在椅子上坐下翻了翻那本鸟类图册。
“太难看了。”
接着又看了一眼阿图罗的衣服。
胡莉娅听见卧室里有响动。阿图罗已经起来了。他一定很紧张,因为他刚刚做了噩梦,梦见了他的孩子们:他的小女儿在浴缸里差点被淹死,他儿子的眼皮被一只蜜蜂蛰了,差点失明;他妻子正准备拿刀砍向熟睡的他,猫正要吃掉他的睾丸。他总是梦见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然后,她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走廊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喉咙里的那种怪声。
“几点了?”
阿图罗没好气地问她。然而她并没搭理。
“我必须得走了,你知道我不能待太长时间。你为什么会让我睡了那么久?”
胡莉娅依然沉默不语,翻看着她的图册。
“我头疼,到现在那些鼓声还在我耳边作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要放那么难听刺耳的音乐。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做噩梦的……”
胡莉娅在椅子上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继续翻着那本图册,她戴了副眼镜。光着身子的阿图罗被灯光照得分成了几块。
“你怎么了?”他问她。
胡莉娅放下书,瞟了他一眼:被光照成了阴阳脸,就像戴了一副狂欢节的面具。
“什么我怎么了?”
“你在那一言不发,弄得好像我怎么着你了似的。胡莉娅,我现在没时间应付你的无理取闹。”
阿图罗环视了一下周围,继续说道。
“……贝亚特里茨会杀了我的,因为我太信任你了,现在我知道了,你根本不能理解,你也不知道管好你自己的情绪。”
她继续看那本图册,刚好看到介绍苏里南的金刚鹦鹉那页:绯红金刚鹦鹉,又名五彩金刚鹦鹉,生活在原生态雨林中……
阿图罗无头无脑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胡莉娅,我觉得我们该谈一谈,但那也得是过几天了。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听好了,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他双手叉腰,径直走到她面前,想要再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低下了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阴囊萎软地耷拉着。
“你知道我的衣服放哪儿了吗?”他问胡莉娅。
她舔了舔中指肚儿,慢条斯理地翻看着鹦鹉那页,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说:
“亲爱的,在洗衣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