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贝利国际双语学校位于城南外滩的转角地带,规模不大,包括幼儿园和小学两个组成板块。
远远望去,其卡通风格的建筑造型,像淡粉的云朵,像水蓝的洋葱头,像鹅黄的积木,映衬着周边CBD区林立的摩天楼群,好似城市硬朗表情中偶尔掠过的一缕天真和温柔。
也像空降到钢筋水泥丛林里的童话城堡。
事实上,在小朋友们的嘴里,它还真被叫作“城堡学校”。
这“城堡”,是这座城市里无数家长心心念念的地方——
双语、外教、混班、幼小衔接、高配硬件、快乐教育……
这些与“赢在起跑线上”相关的概念,充溢着煽动的光芒。
这也就意味着在家长们的眼里,它远不是童话。
因为要迈入这“城堡”可不容易。其门槛无比现实:除学费之高、入学面试之难外,据说,还与人脉、路径有关。
这就需要种种费劲,生成种种焦虑。
你懂的。
其实,即使已身处这“城堡”里的人,也有觉得与童话离题万里的一刻。
比如此刻,在安贝利幼儿园部,正飞快地走出园长办公室的陈瑶园长,心里就涌动着琐碎的现实烦恼。
因为刚才有人来报:幼混4班的牛牛又打人了,戳到康康眼睛了。
怎么?牛牛?
陈瑶园长皱着眉,沿紫藤长廊往幼混4班的教室疾步而去。
紫藤长廊左侧的草坪上,幼儿园小朋友们像一群群小鸭子,正跟着外教们在做“欢乐英语秀”游戏,欢声一片。陈瑶园长步履匆匆,没留意到他们中的有几位正举着胖乎乎的小手,在向她打招呼。
她也没留意到长廊上的紫藤今天开花了,娇嫩的粉紫花串在风中摇摆,空气里有了清甜的芳香。
陈瑶园长走进了幼混4班,教室里空荡荡,小朋友都去草坪上参加“欢乐英语秀”了,留下5岁的康康坐在小椅子上,小小的脸庞有哭泣过的痕迹。20岁的张小唯老师像个大姐姐,一手拿着一只红苹果,一手和着自己嘴里哼唱的旋律,在康康面前做着舞蹈手势,哄他。
陈瑶园长走过去,俯下身,伸手捧住康康的脸庞,说,康康,让园长妈妈看看。
这是一张苍白的小脸,平日里一向没什么精神,而今天它让陈瑶园长更为心疼的是,眼角旁边有了一道划伤,有点肿。
还算好,挨着眼角,没伤到眼睛。陈瑶园长嘟囔着。
还痛不痛了?陈瑶园长问,她对着伤处轻轻吹气。小男孩康康呢喃着:“妈妈来,要妈妈来。”
妈妈在上班,下午妈妈会来。陈瑶园长轻拍康康的背,对他说。
一张忧愁女人的面容在陈瑶园长眼前浮现了一下,叠加到这小男孩的小脸上,让陈瑶心里有更软的心疼。
她说,康康乖,勇敢的。
站在一旁的张小唯老师心里惶恐,见园长这么过来了,怕挨批评。她告诉园长事情的经过:是牛牛打的,又是牛牛这小孩打人。小朋友们在一起玩积木,开始好端端的,后来我一转身去给查理擦鼻涕,不知怎么了,牛牛就往康康脸上拉了一把……
小唯老师说的牛牛,是一个5岁小男孩。
陈瑶园长知道这小孩,长着小圆脸,大眼睛,理着锅盖头,看上去像日系动漫里的小人儿。
但实际上,这小人儿可不全是动漫那种萌调调,这个班的小朋友至少一半以上都领受过了他屡教不改的攻击。这个班的家长们意见也很大,认为这小孩与人交往有问题,希望老师把他换到别的班去。
陈瑶知道这小孩让人头痛,所以这一刻她没怪小唯老师大意。
她只提醒了一句,小唯啊,对牛牛这样的小孩,他跟别的小朋友在一起时,咱的注意力要在他身上,离开一刻都可能闯祸,要盯着的。
她知道,在这接下来的时间里,自己和小唯要面对的问题是:下午康康妈妈来接孩子时,如何向她解释、道歉。
还有就是,得让牛牛家长向康康妈道个歉吧?
小唯老师显然也在纠结这个问题,她的语气里有懊恼。
换了你是她,你也会真心觉得心烦,因为这牛牛的家长确实是从不管教孩子的,校方虽已多次提醒他们,但也没什么用。
这就让人懊恼,因为幼儿教育需要家校配合,需要从家庭成长因素寻找小孩的个性原因,如果缺失了家教这一块,哪怕幼儿园方面重点盯教,也可能是失效的。
那么,家长为什么没管?
以陈瑶园长的估计,可能是这对爸妈觉得自家孩子还小,以后会好的,所以没在意。
当然,也可能如这对爸妈自己所言——“工作太忙,没时间管”。
这对爸妈也确实是忙,一个忙着做茶叶生意,一个忙着开瑜伽馆。
忙到平日里接送牛牛的都是他家的司机和保姆。
忙到爸爸从没来幼儿园露过面,而妈妈也只来过一次。
忙到幼儿园偶尔打电话请他们来开个家委会,他们都不能来,原因是“不好意思,我正在开班,脱不开身”“我在印度出差”,或者说“要不让保姆来吧,不好意思啊,老师,实在跑不开”。
他们忙成这样,没时间管小孩,所以陈瑶园长估计,即使哪天他们有时间了,也不会管小孩了,大概觉得送到幼儿园,学校有老师管就万事大吉了。
但今天,无论如何,需要他们来一趟。
陈瑶园长看着康康可怜兮兮的小脸,心想:除了需要提醒他们不能再不重视小孩问题之外,康康妈妈也需要得到他们当面的道歉。
于是,她起身对张小唯老师说,我去给牛牛妈妈打电话,让她下午必须来一趟。
陈瑶离开幼混4班的教室,去园长办公室打电话。
在经过紫藤长廊的时候,她放缓脚步,朝阳光照耀的小草坪上张望。
在一大群小朋友们中,她看到了牛牛。
这个闯了祸的小家伙此刻正骑坐在草坪边的小摇椅上。别的小朋友在满场奔跑玩“英语欢乐秀”游戏,他倒知道给自己省力,像一只大头蜻蜓,停在一旁歇息,瞅着红色大滑梯发愣。
从紫藤长廊这边看过去,阳光下,这小脸上有些空茫的神情。
在陈瑶园长眼里,这也是这张小脸在平日里时常转瞬即逝的表情,尤其是当他一个人安静下来待着的时候,或者别的小朋友不跟他玩的时候。
这种表情,如果你留意,就会注意。
而像陈瑶园长这样阅娃无数的资深教师,即使不刻意留意,平时目之所及,也能捕捉到它,因为在一群小朋友中间,它是显眼的。
它隐含着某种不明亮的质地,丝丝缕缕,似木然似机警、似淡然似寡欢。
家里有什么,小孩的脸上都会反映出来,如今心理学知识已日益普及,这也是好懂的。
所以陈瑶园长对于牛牛这样的小孩,有自己的猜想和判断。
以她从教多年的经验,一个小孩变得富有攻击性、暴力倾向了,不外乎这三种原因:
1.家里有了什么问题,尤其是父母间情感出现了什么问题。
2.小孩在家里常挨打。
3.缺爱。
牛牛属于哪种原因,现在不清晰。他家长总是很忙,忙到管不了他。即使这是表象,也多少意味着某些问题,不是吗?
在陈瑶园长打量牛牛的时候,这小孩也突然看到了紫藤长廊里的她了。他脸上瞬间有了笑容。
他飞奔过来,一迭声地喊:园长妈妈,园长妈妈。
一脸阳光,欢天喜地,像一只小鹿宝宝,撒欢而来。
别诧异,他就是这样的小孩,常会这样主动、热情、直接地向你冲过来,表达亲昵。
他奔到了陈瑶园长的面前,呵,小手还举着一只纸皇冠,他的大眼睛笑得眯眯的。他说,园长妈妈,给你戴。
见园长妈妈微微皱着眉,没有热情回应,他就问,园长妈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小白瓜般的圆脸上,是小心翼翼的表情。他瞅着她,在疑问。
陈瑶园长连忙说,没啊,为什么不喜欢?
他说,因为我不乖了。
她说,你知道不乖,那为什么还打人?
他嘟囔道,康康搞乱积木了。
那你也不能打人啊,你可以好好跟他讲。
他点头,眼皮垂下来,腮帮子上是软软的乖表情。
她说,你这样不听话,园长妈妈真的很难过。
他已经像一只小猫仔黏在了园长妈妈身边,小脸上纯真的求饶表情让人心软。
当他与你这么个大人单独相处时,交流没任何问题,甚至相当可爱、乖萌,你不可能不喜欢他;甚至连陈瑶园长,在这种时候也无法“免疫”,无法不喜欢他,尤其这小孩还知道每天伺机黏到她的身边来,对她问长问短,表达依恋。
这是他的两个侧面。
陈瑶园长、小唯老师都感觉到了:这小孩与单个人、与群体、与大人、与小朋友、与老师、与他家保姆司机,都有不同的相处方式,搞好搞砸是在不同的纬度。
所以,陈瑶园长觉得他像“橡皮小孩”,软硬兼具,有不同的反弹点和反弹力,不是传统概念里的“皮”。
现在站在紫藤长廊里,陈瑶园长对他说,牛牛,今天我得让你妈妈来一趟,打了同学,我们得向人道歉。
牛牛低着头,眼皮又垂下来了。
陈瑶园长来到办公室,从通讯录里找出牛牛妈妈杨兰的手机号码,打过去。
她听到了一个沉静的声音。
向杨兰说明情况之后,她听见杨兰在那头表示歉意,有三个歉意:小孩打人了,对不起别人家的小孩和家长;小孩打人了,给幼儿园添了麻烦;真想立马过来道歉,但瑜伽馆下午有文体局的领导来参观,自己跑不开,老公这两天又在云南做生意,过不来了,真不好意思,只能请保姆帮着向康康妈道歉,可不可以?
陈瑶园长心里有一缕火气在摇曳,她克制住,放缓声音,对电话那头说,哎,牛牛妈妈,我不是康康妈妈呀,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于是,陈瑶园长听到那头有一声隐约的叹息,然后那头说:好吧,我让牛牛爸爸过来吧。
陈瑶放下电话后心想,刚才不是还说牛牛爸爸在云南吗?可见是借口啊,这当家长的,大概是觉得小孩的事比不上赚钱重要吧。
下午三点,李良生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安贝利幼儿园。
他进门,对等候他的陈瑶园长说,是陈园长吗?我是李子牛爸爸。
这是牛牛爸爸首次来幼儿园。陈瑶园长发现这是一个长相英俊的男子,瘦高个子,面容儒雅,像个中学老师,挺好说话的样子,倒不太像做生意的。
果然,他通情达理,对康康妈妈表达了道歉的深深诚意。
他面带难堪神情,一迭声地说,对不起,康康妈妈,我们对牛牛缺少管教,以后我们会好好管的,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康康妈妈林燕喃的脸上有恼火,也有疲惫。
她是一家房产公司的副总经理,其实她刚刚从北京出差回来,是从机场直接打车过来的,所以手边还拖着一只拉杆箱。
她生气地对李良生说,以后?哪还有以后哪,以后我会让康康直接打回去。
她说,以前我总教育小孩打人是不对的,哪怕别人先动手,你还手也是打人,武力解决不了问题。但现在我明白了,一个小孩如果从小被人欺负惯了,长大了性格也会懦弱的。所以,以后若有人犯康康,我让他打回去。
陈瑶园长知道她在说气话,因为这已是康康第三次被牛牛欺负了。于是陈瑶园长赶紧安抚,并承认幼儿园也有负责。
牛牛爸爸李良生对面前的这两位女人唯唯诺诺地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
陈瑶园长告诉牛牛爸爸,幼儿教育需要家校配合,我真心觉得你们得在这小孩身上多花点精力了。
李良生脸红得厉害,说,是,是,谢谢老师提醒。
由于有他的诚恳态度,加上陈瑶园长的劝导和揽责,康康妈妈的懊恼渐渐消退。这事也就处理好了。
在大人们处理这事的过程中,陈瑶园长瞥见走廊的一根廊柱后面探着一个小脑袋,是牛牛。他爸难得来,他在向爸爸这边张望呢,眼睛滴溜转着,小手不时向爸爸招一下。
爸爸李良生其实也看见他了,所以这边谈完,他飞快地走过去,抱起儿子,盯着他的小脸蛋问,以后不能打人了,知道吗?
像所有的家长当众对于自家闯祸小孩呈现的表情,他沉着脸,关照了牛牛一番。
然后他亲了一口儿子的脸颊,放下儿子,自己往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向儿子招手,儿子小脸呆萌,像一只小猫被落在后面。
陈瑶园长心想,马上到放学时间了,他这当爸的难得来一次,不顺便接小孩回去吗?
要知道,幼儿园小朋友对妈妈接还是爸爸接其实挺在意的,因为如今多数家庭都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接送,所以小孩们平日里都盼着爸妈来接。
但今天这牛牛爸爸还真没接小孩一起回去的意思。
他径自离去。
好像看到了陈瑶园长这一刻心里的疑问,他侧转脸,对她笑了笑,说,等会儿司机保姆会来接的。
他走出了大门。
透过镂花的铁门,陈瑶园长注意到他打开停在门外的自行车,骑上车走了。
这个晚上,陈瑶园长想着这牛牛爸爸李良生,心里有莫名的纳闷。
而其实,这个晚上,与陈瑶园长相比,李良生自己的惊讶更为强烈,因为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略微喑哑的女声,请问你是李良生吗?
他说,是的。
她又问,你是牛牛李子牛的爸爸吗?
他一怔,说,是的,什么事?
她说,果然你这牛牛爸爸就是李良生啊,难怪下午的时候我觉得你眼熟。
她说,我是康康妈妈林燕喃,原先《农村信息报》的小林啊,你还记得吗?
他说,林燕喃?
她在电话那头说,我回来后琢磨了半天,感觉是你,越想越是,我就向原先新华印刷公司的熟人要了你的电话,给你打过来,原来还真是你啊,牛牛爸爸。
李良生吃惊地听着,在他飞速旋转的脑海里,还真的转出了“林燕喃”这个名字,和一张往日的脸庞。
这脸庞有些模糊,好像很年轻,还总带着快人快语的表情。
呵,林燕喃。
李良生记起来了,原先他在新华印刷公司上班的时候,这个林燕喃是农村信息报社的印务人员,那时她每周来一趟印刷公司处理《农村信息报》的印制事务。
印象中这是个较真的女孩,常会为一点点印刷质量问题与厂里的技工争执。
李良生对电话那头说,啊,是你啊,林燕喃,没想到原来是你啊。
是的,不说的话,他真的认不出来了。
那时候她还是个细瘦的小女生,戴着眼镜,而今天他看到的这个康康妈,有点壮实,是人近中年的模样了。
林燕喃在电话那头笑道,确实没想到,我们都十几年没见了,你还好吗?我听新华印刷公司的熟人说,你已经从单位离职出来了。
他说,出来好几年了,现在自己混呗,你呢?还在农村信息报吗?
她说,哪会啊,农村信息报早就给整合没了,我也出来了,现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都做了7年了。
他说,你一定做得好,你这么认真的人。
她说,还行吧,呵,李良生,想不到今天我们这样遇着了,别怪我下午的时候对你发火哦。
在他想再次表达歉意之前,她又发话,但是,李良生,你真得好好管管你家宝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