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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M有时候觉得,父母的生活单调而没有传奇感。

父亲几乎没有什么机会选择旅行或者指定某个自己真正喜爱的目的地,而母亲似乎更关注自己的身体健康——即便是在她从前工作的大学图书馆里,她也总是翻看些指南性的引导读物,从来不看M看的那些书。M也只有在这方面才觉得动用一下母亲在图书馆的权利借几本书,并不违反自己的道德原则。所以全家出行这件事情,除了小时候与名胜的合照外,在M长大之后变得越来越稀缺了。他们的家庭成了典型的“幸福之家”,就像小时候他在图画书上看到的一幢幢画着亮光的房子,温暖乏味,日常生活中的一切行为指向似乎都只为了拼命维持所谓的幸福现状。

好在,M也不是一个喜欢旅行的人。世界的形状对他来说既永恒又善变,比起周边的物质世界,他更在乎自己所要建筑的精神世界。虽然近期来,物质世界总是不断地掺和进入他的精神世界,以至于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创造的人物——那个女孩儿的虚构意志开始自动主导一个虚构故事的走向,他开始怀疑作家在一个个故事中所占有的角色。

这让他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一场旅行。去哪里好?巴黎,不,巴黎接连传来的暴力枪击事件让他觉得他尊崇的加缪或是波德莱尔所创造的法国式理想语言已被全数破灭,他没有勇气目睹破灭;佛罗伦萨,不,但丁或是薄伽丘总是和文艺复兴联系在一起,让他觉得过于功能性,他觉得意大利人对于讲述有一种过于表现的欲望,那种欲望的感染会让自己变得更加迷茫;斯德哥尔摩,也不,这座城市的寒冷和距离就像这里已经变成了文学界最大的幻觉制造地一样,令人恐惧并陌生……也许只有卡夫卡所在的城市,那里能帮助他找到现实和想象中怪诞的平衡,他不需要安宁,他需要一个人造的冲撞。他羡慕卡夫卡的才能,那种对真实发生之物与想象创造之景的叙述能力,一个作家死去后才得以成为经典的定律,都让M感到绝望。

M在拿到匈牙利大使馆批准他的申根签证的那一刹那,才发现在自己的潜意识里,他误将布拉格想成了布达佩斯,自然,他去了匈牙利大使馆而不是捷克共和国大使馆办理签证。虽然欧洲的申根签证允许他同时自由地探访这两个距离并不算远的国家,其实很多游客也的确这么打算,然而M认为,这是潜意识对他表面选择的自然胜利,他决定去布达佩斯,而且仅仅去布达佩斯。

单调性大概才是产生人生想象力的最大被迫性手段——M躺在布达佩斯不知名的青年旅舍里,无法入睡。这间旅舍空无一人,他只能在旅舍一层看起来像是前台长桌子上面的一排小广告宣传页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入住时间。旅舍在布达市的一幢老房子里,当出租车载着M来到房子门口的时候,M还在想,捷克不愧是曾经共产主义的国家,就连青年旅舍都有着占据了奥匈帝国外表的魄力。

他几乎从来没有住过青年旅舍,这是他第一次刻意地订了青年旅舍。或许是在伦敦的伪装身份过于孤独,M迫切地想要像此时真正在上医学课的、被自己主动抛弃的曼彻斯特大学医学院的同学们一样,互相遇到谁,和谁说说话,听一听彼此或真或假的故事。他想,也许选择来布达佩斯这座城市的年轻人是有追求和想法的,也许在这里的青年旅舍他能碰上一些有趣的故事,而他无须和他们交朋友,因为他们很快就又分散在世界各处,终生不需要联络感情。

事实上,这个青年旅舍空荡得让人害怕,就像一个有着不可告人目的的陷阱,假装无人运营,等待来这里的人们自投罗网。M试着往楼上走去,不管怎样,应该有房间的。天已经这么黑了,在经历了欧洲内陆平价航空的颠簸之后,M只想在布达佩斯市找到一张床而已。他在机场的小超市里买了三明治,现在他需要一杯热茶,或者随便什么能让他喝下去的东西。他来到二楼,有几个空荡的房间,他一阵窃喜,看来自己可以不受打扰地在青年旅舍里休息,这是他并未想到过的场景。但是,自己来青年旅舍的目的不就是想被人打扰吗?

M用房间里的热水壶烧了一些白水,布达佩斯水龙头里流出的自来水比伦敦的还难喝,又咸又涩。他吃了半个三明治,把自己的行李包放在了一张空床上,自己躺在了另一张床上。床单散发出他在医学实验课上闻到过的药剂的味道,还好,这些床单被消过毒。他挺喜欢闻任何消毒水的味道的,这给他一种放心和经过处理的暗示,他承认自己不是一个自然主义者。思考本身就不是自然的,自然,只是理性不受控制的些微借口罢了。

大概躺着睡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人来了,那个人应该是看到这间屋子里M在,所以才选择进来的。M想,终归有了一些青年旅舍该有的状态。M迅速爬起来,看到一个中国人,光头,穿着深绿色的衬衫,里面还套了一件白色的背心,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很潦倒。不是那种经济上的潦倒,而是整个的状态,准确来说,自负而潦倒。光头可能也没有想到会在布达佩斯一间惨淡的青年旅舍里碰到自己的同胞,他把背上画画用的写生夹放在床上:

“中国人?”

M点点头。

“我也是中国人,我是一个画家。”

M又点点头,他已经猜出来了。

“你是哪里来的?”

“曼彻斯特。我是一名医学院学生。”

“哦,我从云南来。我搞艺术,来欧洲画画。”

M发现“曼彻斯特大学医学院学生”此时是一个比作家好用得多的身份。当他孤身一人的时候,作家的梦想就会像山顶最高处的光芒一样,散发着一种永恒的味道,全都是应允的永生。而眼前这个身上散发着汗臭味的光头男人,看起来也有40岁左右的年龄了,他介绍自己是“画家”,某种意义上,他也许只是阐释了自己的梦想,让别人以为他是画家而已。也许这个人背着的画夹里全都是空白的纸,才能印证他空虚的梦想。

M猜测他一定住过了欧洲所有城市的青年旅舍。

“这儿怎么没人?我之前在巴黎,一个房间能住十多个人。”

光头男人试图和M说说话,M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本来住在青年旅舍是为了听人说话的,但是光头男人身上散发的汗臭味和隐约飘来的脚臭味不断干扰着M的思路,他一句话都不想听。更何况,此时这幢房子里似乎只有他和光头男人两个中国人,那么,M还不如自己来构思关于光头男人的故事。

“据说这儿的酒便宜,咱们明天一起去找个地方喝一喝。”

光头男人继续说话,他一方面发现M并不怎么能和他应对如流,另一方面他又认为M在倾听自己的话语,反正M回不回答他的话都无关紧要,他只不过在说自己的想法罢了,他其实不需要M回答自己说的所有话,他只需要一个假想的倾听者。

倾听和旁观,或许这才是故事存在的真正理由。如果M是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或许光头男人在说出自己是“画家”这个形容词的时候,女学生就自然而然会把他和卢浮宫的《蒙娜丽莎》做一个影像的重叠,也许女学生迅速分泌了虚构的多巴胺,那么光头男人也许会成为女学生在布达佩斯浪漫的艺术邂逅;如果M是一个医学院的学生,在看到光头男人背着画夹进入房间的时候,或许会突然想起自己早已经放弃的某个梦想,也许是做一名演员,也许是做一名画家,这样的话他依然不会和光头男人说话,其实没有人愿意真正看到别人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大多时候,我们在生活中保持了缄默,而不是抵抗。

光头男人似乎一直在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M并没有连续听他说话,所以断断续续间断了逻辑。M并不轻易怀疑别人,但是他对“艺术”这个词语充满了警惕性。也许因为他并没有真正见过几个艺术家,他对艺术家们也不崇拜,他对艺术的印象来自家里客厅挂着的一幅《江南景》,是一个姓C的叔叔送给父亲的,据说是国画大师画的。父亲听到“大师”,便赶紧把这幅画挂在客厅里,说是大师的画得供着。对了,那个姓C的叔叔也是光头,他是一个搞房地产的,似乎他们自打搬来北京之后就和这个C叔叔走得很近。不知为什么,虽然M从来没有学过画画,但他总觉得家里客厅那幅《江南景》是假的,他不信任C叔叔,他也不信任所谓大师。而那幅《江南景》,看起来过于热闹,没有一丝冷寂。

就连卡夫卡,都不敢称呼自己是大师,甚至卡夫卡一度要毁掉自己所有的创作。作家和作品本身是不是就此达成了一种亲密又脱离的关系?在作家活着的时候,作品往往和他们最煎熬的欲望与绝望纠缠在一起,作家本人或是他们身边的人都选择视而不见;当作家的尸体在地底下逐渐腐化的时候,他们的作品才有可能成为被人阅读的作品,作品和无数被解读相联,作家本人已经没有发言权。M不是有神论者,他从来不相信这些死去的作家会知道他们的作品在后来被人追捧与膜拜。世界本身就是荒谬的,这才顺理成章。而故事本身,是被误读供养长大的。

他似乎在半睡半醒间听到了此刻在布达佩斯青年旅馆里的光头男人的故事:

光头男人原来是在云南开餐馆的,专门卖云南米线,还招待过几个在云南拍摄的剧组,他说他还和那个动不动就亿元票房的著名导演喝过小酒,有一次在他的云南小店里。当然,他也有可能夸大了自己在云南开米线店的那段经历,和著名导演喝酒也完全可以是当初他开米线店的梦想,反正他在布达佩斯青年旅舍里的叙述不需要保证诚实。后来,光头男人说自己发现自己应该去做一个艺术家,他觉得来过自己店里的那些艺术学生和艺术家看起来也不过如此,身边还总带着漂亮姑娘。光头男人就关了米线店,数了数钱,自己也不买房不买车。艺术家需要什么房子和车?于是,他找中介给自己弄了一张3年多次往返欧洲的签证,决定来欧洲学画画。光头男人的理由是看到艺术史书上说文艺复兴,那就来文艺复兴的诞生地欧洲,肯定能学画画。他说他在欧洲也不会说外语,他碰到像是美术馆、博物馆的地方就进去看,有时候也进一些画廊。他说这样下来一年了,他比国内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看的实物作品都多。但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创作艺术。光头男人在每个国家都不能待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所以他就辗转每个国家、每个城市的青年旅舍,打听各种各样能考上欧洲美术学院的方法。他说,如果上了欧洲的美术学院,他就能成为毕加索。

原来,艺术家的界限可以非常不明确。即便这样,光头男人也可以称自己是搞艺术的。谁都没有给艺术下定义究竟要怎么样,他可以一直保有一颗要成为艺术家的心而称呼自己是艺术家。艺术和文学这么近,但是文学必须要有作品出来,至少M这么认为。那艺术史以及艺术史学家在艺术的发展里究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呢?他知道苏格兰那所大学一直很为自己学校的艺术史系骄傲的,因为王子和王妃原来都是那里艺术史系的学生。他们医学院离艺术史系不算太远,都要经过一座老教堂。大概是由于医学院和艺术史系的学生都不算太多,所以他们还是留在学校的老楼里。M总是看到艺术史系的女孩儿们抱着厚厚的一摞摞书走来走去,那些书看起来又沉又旧。也许这就是艺术史的作用——让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持续不断地激活已经逝去和被印刻的东西,他们需要去找寻每张画背后的故事,也许还有这些画的来源。M从来没有和艺术史系的学生交谈过,但他觉得那些女孩儿都很漂亮,就像3年前他看到的那个女孩儿的感觉一样。

假如文学和艺术在人活着的时候都毫无意义——反正它们都是需要依靠记述和永动的生命链才能维持不朽幻象的名词。假如它们毫无意义,那自己小说里的那个女孩是否就可以是一名艺术史学家?不,她应该是一名伪装成艺术史学家的学生,和自己一样。确定了这一点,M决定,天一亮就离开这间青年旅舍,他已经无法忍受光头男人身上的汗臭味,这股味道让他对光头男人不加掩饰的劳动者身份感到乏味,更让他对光头男人拼命争取的艺术家身份感到荒诞。他得赶紧走。

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没有见到这个青年旅舍的前台。住宿费用,会自动通过预订这个旅舍的网站扣除。这才是互联网世界的令人愉悦之处——一切都可以假装第三者处理结算,让本人有一种程式化的躲藏感,谁都不知道是谁订了房间。他瞬间也不能确认,那个光头男人是否真实存在过。

当M将行李包放在匈牙利国内唯一一家凯宾斯基酒店房间床上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是故事。他很喜欢酒店门口那个说英语时带有浓重东欧口音的行李员,他应该不是匈牙利本地人,他是从哪里来的?塞尔维亚还是奥地利?布达佩斯这座城市的就业机会应该不多,在凯宾斯基酒店工作还算是不错的职业。这个行李员男孩长了一张娃娃脸,黑色的头发和深色的眼睛,要不是穿了一身酒店行李员的制服,他看起来真像一个贵族。

从凯宾斯基酒店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就是那座连接布达和佩斯的链子桥。布达和佩斯,这两座城市就是靠9座桥来维持自己被融合的命运,就像奥匈帝国需要接受大帝国梦想被戛然而止的现实一样。据说布达是山峰,佩斯是平原,布达佩斯的温泉全部产生于这两座城市的断层。M想去泡泡温泉,但他又不愿离开凯宾斯基酒店——在他的虚构叙事里还没有闯入新的景象的时候,他还需要光头男人帮他保留某一段他需要留存的记忆。

M坐在凯宾斯基酒店的三层,大早上似乎没有太多的客人来这层做温泉SPA。M将自己浸入不算太深的水池,和母胎羊水差不多的水温使M重新找回了需要被关怀的怜悯心。他闭上眼睛,思考着自己这一部有了人物、有了身份的小说,故事在哪里?一部小说是否真正需要一个故事?

布达佩斯温泉的历史比布达佩斯这座城市的历史还要久,毕竟,断裂的自然地貌所赋予的是绝对的古老,而城市是人类政治游戏的孩子。人类的历史在自然历史的面前几乎不值一提,这是否就是人类需要书写者而自然不需要书写者的原因?其实,在凯宾斯基酒店的温泉SPA里是无法真正感受到匈牙利温泉的。酒店里的温泉池装潢很现代,隔绝开酒店的服务生,整个SPA的内里和设施既像北京,也像伦敦。温泉之所以成为一个城市的标志,一大部分原因不是因为游客仅仅在几个小时或是几天之内,就可以依靠短暂的浸泡真的治好身上的病痛或是回复青春,而是因为布达佩斯真正的“著名温泉”看起来就像古罗马帝国的浴场一样华丽古典。游客对欧洲的期待就是如此,他们期待看起来古典的欧洲能为他们的现实生活带来活力与时间的迷幻,然而欧洲如果真的停滞在“古典”上,整个欧洲将会全军覆灭了。我们对历史的期待往往是怀旧的,而怀旧是历史文明发展的最大阻挠因素之一。

怀旧,能给我们带来些什么?

理性的思考使得M对于现在身处的温泉池的疗效不再信任,一旦不相信构造出的关于温泉疗效的故事,那么温泉本身也就丧失了疗效。他记得曾经在一个哲学家的书里看过一张插图,插图上画着世界尽头的“青春泉”,画面左边是准备跳进泉水里的老人们,画面右边是从泉水里出来的年轻人;他还记得,所有经过青春泉洗礼的人们都是女人。女性,有神秘的对抗时间的力量:她们总是成为作家笔下最复杂的人物,而不是作家本身。M从SPA池子里跳了出来,他披上自己刚刚从换衣室拿来的、绣着尺寸正合适的“凯宾斯基”字样的白色浴巾。

他想找一间桑拿房蒸上5分钟,好让自己大汗淋漓一番。他几乎不怎么运动,所以他需要急升的温度让自己大汗淋漓。在同排的3间桑拿房里,M选择了中间那一间。应该没有多少住客在大早上使用凯宾斯基酒店内的桑拿房,所以酒店只准备了3间,正合他意。M推开中间房间的玻璃门,却看到一对夫妻正对着他。

M不知如何应对,他甚至忘了关门走掉。M不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是因为这对夫妻全身赤裸,他们全身赤裸地坐在布达佩斯凯宾斯基酒店三层的桑拿房间里蒸桑拿。这对夫妻的躯体和两人的身体部位在M面前袒露无遗,白种人特有的透明色皮肤被高温变成了红色,是那种发粉光的红色。夫妻俩看到闯入了一个陌生的亚洲人也没有太过惊讶,在欧洲,裸体蒸桑拿或者裸体泡温泉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他们看到M在门口手足无措,裸体的白人男性于是主动说了一句:

“没有关系,你要进来吗?”

居然是非常纯正的英国口音。M无法在这个时刻接下去他们的话题,或是聊一聊大家都是从英国来匈牙利的。M摆了摆手,颤颤巍巍地关上了桑拿房的门,还是没有说话。

但借这个短短的时间段,M倒是看到了两人的相貌。两个人都是很典型的英国长相:略长的脸庞,冷峻的鼻梁和稍薄的嘴唇。拥有这种长相的英国人一般在英国有着不错的社会地位,M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理论——嘴唇越是刻薄,越可能是英国的富人。而赤身裸体使任何人都失去了辨别他们是谁的标志物,即使他们是英国王子和王妃,在布达佩斯此时的赤身裸体都会将他们真正的身份彻底湮灭。

M走进最左边的那间桑拿房。M永远不会知道,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姓汉密尔顿,是苏格兰汉密尔顿家族的第十七代公爵,就是他在伦敦自己公寓的冰箱上贴着的詹姆斯·汉密尔顿侯爵的后代。即使M知道,也不能因此而改变汉密尔顿家族的命运,或是自己的命运。想象与真实,往往就在最赤裸的时刻相逢,无人知晓其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