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拂去照片上的尘埃,亲人们围在大圆桌前对着镜头开怀大笑。李海拉开缠满蛛网的窗帘,屋里稍亮了一些,窗把手有些锈了,他费了不少劲才把它打开。
他叹了一口气,将挂在墙上的母亲遗像摆正,那张围满了人的圆桌与眼前空荡荡的圆桌重合在了一起。这光景,哪有再过几天就要过年的样子呢?
自那以后也有两年了吧,母亲生前很喜欢过春节,自己每逢春节前也会来到老屋中打扫打扫卫生。可惜,没有母亲张罗着给大家烧年夜饭。最近的年,亲人们在外打工的打工,自己一家人就凑合着过,不复往常那样热闹了。
擦桌子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一个微微向外敞开的柜子。打开一看,都是许多年前不用的旧电子设备。李海是个念旧的人,哪怕完全没用的东西他也舍不得扔,这样好留下做一个纪念。
找到了完全不能用的数码相机,是用第一笔工资买的,李海忽然有些怀念,又继续翻找起来。
“嗯?”他找到了一部旧手机,这声惊呼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意中按下拨号键,屏幕居然还亮了。
还没结束,手机突然发出嘟嘟的呼叫声。等李海反应过来,原来他拿手机的时候一直按在侧键上,而那里是紧急呼叫功能的绑定键。
他这才想起来,当初为了给妈打电话方便,紧急呼叫绑定的是她。是啊,那段日子自己天天都要和妈打个电话,后来慢慢就……
想到此处,一股愧疚涌上心头,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自己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
他去找关闭按钮,要把呼叫挂断。
那一刹那,呼叫声戛然而止。
伴随着短暂的电流声,电话的那一头响起了一个让他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的声音:
“阿水啊,不忙了?今天咋给妈打电话了?”
2
李海妈妈的去世是当时全家人的痛,她是正好在春节那天去世的,摔倒在灶台前面,头部着地。
就在当晚,母亲还在死前不久给自己打来最后一个电话。可自己忙着考研复习,把手机设置成了勿扰模式。第二天他知道母亲的死信时,后悔得抱着头捶地大哭。
他知道,这会是他一生的遗憾。
她是一个人安安静静走的,家里没有其他人。可邻居都说,那几天母亲相当反常,他们隔着墙总能听见母亲自言自语的声音,冷不丁就会喊不知是谁的小名,然后就发出笑声。
村里人迷信,都说快死的人会提前和死后的世界接触,那些话都是对那里的人说的。
只有李海他们知道,母亲本来就有轻度的老年痴呆。在最后的时光里,她是太想他们了,以致出现了幻觉和幻听。
回到此刻,李海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他的第一句话很轻,仿佛说重了,那头的声音就会永远消失。
“妈……”
“阿水,今年回来过年吗?妈这两天去菜场,买了好多年夜饭的小菜。”
电话这头,李海的眼泪决了堤一般涌了出来。是妈妈,是三年前还活着的妈妈。自己在和她通电话呢。
“阿水怎么不说话?没关系的,忙就别回来了……”
就在此刻,压过了所有悲伤。一个强烈的想法猛地出现在他脑海之中。
“妈……”他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妈!我忘了,还有几天过年啊?”
“你是忙糊涂了吧?四天后就春节了,你回来吗?买好票,到时候妈过来接你。”
“我回来。”李海流着眼泪用力点头,“妈!我回来陪你过年!”
“你大姨二叔他们不知道……”
“来的。”李海激动道,“他们都会来,我通知他们!”
“哎,真的假的,那小菜可能不够了。他们都回来……”那头的母亲已经乐开了花。
“妈,我就一个要求。春节那天晚上你能不能就一直待在房间里,我们都会陪着你,但你别在房间里乱走——特别是厨房,灶台那边!”
“可那天还要烧饭……”
“你不答应我就不叫他们了!白天你管你烧,晚上换大姨来接手,你就在房间里哪儿都别去!”
“好,好。你们能都来就好,妈答应你。”她急切地说,生怕李海变卦似的。
“妈,我爱你。”
“你今天哪根筋搭错了,生下来到现在还没说过这种话……”
“妈,我爱你。”
“行了行了,我也……爱你,怎么和人家外国人一样。”
“那,妈,我先挂了,这几天手机一定要开机,我会打电话的。”
“嗯。”
电话被挂断了。
李海的神经依然紧绷着,他一刻也没停,再次拨通了母亲的号码。
“喂?”
再度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李海的心情说是上了天也不为过。
“按错了,妈我爱你,挂了。”
“……”
没有问题,只要是这个手机,就没有问题。
只要有这个手机,就能避免那天妈去靠近灶台。
能联络到过去的人,就代表能联络到当时的亲人。
剩下的,一定要一个一个通知到,让他们去陪母亲。
妈,我们欠了你的,都要还给你。
3
“哥,春节一起回去一趟呗,去年也没聚,妈想我们了。”
“成啊,你回吗?你回我也一起回啊。好久没见你兔崽子了,这次怎么想到组织回家的?”
“嘿,想你们和妈了。”
“行啊小东西,那哥带点厂子里最新的炮仗,大过年的,到时候咱们喜庆些!”
“好嘞!”
李海挂断了电话,会心地笑了起来。
旧手机的充电器还能用,不用担心电量的问题,不过比起这个,更令人振奋的是,所有亲人在接到自己召集的电话后都同意回家了。李海觉得这太顺利了,反而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许人就是这样吧,有时候缺的只是一个发起者。他这样告诉自己。
唯独有一点,他尝试过给自己打电话。和现实中一样,电话那头传出的提示音是忙音。
只能编一个理由了,好在其他人都会赴约。
总之,一切就等四天之后。到时候一切都会重新改变了。
李海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他这几天铺了床垫就睡在老屋里。他怕,怕离开了老屋手机就会失效,怕一刻不在这里老屋会失窃,自己永远找不到这个手机。他甚至有了种提前成功的感觉,仿佛现在身处老屋,就已经和母亲在一起了。
他告诉自己,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于是他沉沉睡去。
这三天,是李海失去母亲后最幸福的三天。
他和母亲说了许许多多的话。
他说到幼时自己非要坐双层公交车的上面,妈妈陪自己上二层的时候不小心摔下,膝盖那里永远留下了一个褪不去的瘀青。可她却说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是啊,母亲老年痴呆,记性已经很差了,许多事情早就记不清了。可他一刻没想挂断过电话,始终在那里孜孜不倦地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母亲记不清小学时候自己喜欢拍卡,有天他偷了桌子上的五块钱买了十几包卡,回家以后妈妈拿着晾衣杆子就在小区楼下追。
记不清自己打不过一个找事的野孩子,她跑到别人家门口叉着腰骂了三个小时,直到别人父母不得已拎着自己小孩出门道歉。也记不清自己在外面嬉戏玩闹钩破了多少衣服,她又在无数个夜晚里给自己缝补。
可当谈到幼时自己不好好吃饭,她就会给盛上饭的勺子一边取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一边给自己送进嘴里的时候,母亲就说话了。
“我记得啊,那个时候你最喜欢吃‘火车’。”
“对,妈,我听到这个就张嘴。”
“后来你大了,还是不爱吃饭,这个就不管用了。”
“妈,这次年夜饭,我叫他们吃到撑死为止。”
“他们明天真的都来吗?你哥,你大姨、姑父,还有欢欢他们,都来吗?”
“你问过我十几遍了,放心,他们都答应我了,一个也没少。”
“我前几天问过他们,好多都说不来……是谁说不来的?唉,记不清啦。”
“妈,你老年痴呆了,自己记错了,明明他们都说来的。”
李海这样回答时心里透着一股辛酸。
三年前的那天,确实是一个人都没回家过年。自己在外地念书考研,哥哥也在另一个城市忙自己临近过年生意火爆的烟花厂。其他亲戚听闻聚者寥寥,也就都在自家过年。
“好,回来就好,我等他们。水啊,你早点睡。”
“嗯。”
李海合上手机后,一一和答应回来的亲友都短信确认了一遍,确保他们会在那天回去。
他看了一眼时间,二〇一七年一月二十八日,明天就是现实中的春节。
也对应三年前母亲死去的日子,二〇一四年一月三十一日。
妈,我们就要团聚了。
4
早上八点,李海被一阵开锁声吵醒。
他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除自己外这个房子只有哥哥和大姨一家有钥匙。可这栋房子连自己一年都只会偶尔来打扫一两次,哥哥则自母亲去世后就再没来过。
人不在了,房子还有什么来头呢?哥哥当时伤感地对自己说。
想起来,自那以后,自己和哥哥各忙各的事情,分隔两地,也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开锁声持续了很久,看得出来门外那人对这扇门不太熟悉。李海这样想着,提高了警觉,往门边凑去。
“这啥破门呀,我记得当初是要往里用力扭一下……咦,开了!”
伴随着这个熟悉的声音,一张亲切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喔,阿水?你怎么来了,哎这怎么会那么巧呢?!”
李海也愣了,眼前的人不是自己亲哥还能是谁?
“我……我还想问你呢。我这几天没事特意来打扫打扫卫生的。你什么时候回的合肥啊?都不告诉我一下。”
“今天早上刚到的,不知道为啥临时想回老家这儿吃年夜饭,没来得及通知你。车站离这儿近,突然就想带孩子来看看。”他身体往侧边一让,身后一个小孩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看他。
“顺顺,叫叔叔”
“叔,叔叔。”小孩吮着手指,奶声奶气地叫道。
李海愣了愣,开怀地笑了,摸了摸自己侄儿的脑袋。
已经多久没聚一次了啊,恍恍惚惚,他自己的侄儿已经会说话了。
“嫂子也来了?来,进来坐吧,我这几天在打扫卫生。勉强算能坐人了。”
嫂子对他微微一笑,进门的时候她看了眼天花板,发出一声轻呼。
“这儿怎么有这么大的裂缝啊,这屋子是真的老了……”
“是啊,估计想住这儿也不能住了,电线和墙壁都老化得厉害。”李海的哥哥李川叹了口气。
“要不就……”嫂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开门声打断了她。
“又是谁?”屋内三人瞪着眼睛面面相觑。
屋外的三人见了他们,老屋内外瞬间就好像玩起了三人一组,比谁把嘴张得更大的游戏。
“大姨?姨夫?欢欢?”李海反应最快,惊喜地叫道,“你们不是住在外地吗?”
“这不,朋友请我们来合肥这儿一起过年。我们仨在外地嫌冷清,就过来了。”
“那他妈就成了!”李川一拍桌子,朗声大笑,“都赶这么巧不是天意是什么呀?咱们一家人多久没聚过了?就今天,你们把朋友的局推了吧,和朋友过还不如和自家人过得劲嘛!”
“也成。”姨夫只短暂犹豫了一小会儿,“我好好和他们说说,今晚我们就自家人过!”
“嗨!你们早说,我们不就跑来一起过年了嘛。”大姨也笑了,她搓了搓女儿的脸蛋,“欢欢,今天我们和很久以前一样,自家人过年咯!”
“哈哈哈,好好,那就在这里啊!我再赶紧打扫一下。哎哥,你要不再联系联系其他人,把有空的都叫上!”
“那还不成!我和你说,巧了,我包里还装着烟花呢!”李川掏出手机,“大姨,要不你和我媳妇去买点小菜?今晚就在这儿开涮了!”
“行。”两个女人一听买菜就起劲,齐声答应。
屋里的人瞬间就忙活起来,打电话的打电话,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冷冷清清的老屋充斥着喧闹的人声,一时间人声、锅碗瓢盆声不绝于耳,就这样热闹起来。
李海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许久不见的亲人们以这样奇妙的方式聚到了一起。
老屋的许多地方需要整理和打扫,一天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临到傍晚的时候,屋里已经聚了十几号人。所有接到电话的人都同意了来老屋和大家一起过年。
太阳快要下山,忙活了一天的李海才忽然想起来,今天一天还没给妈打过电话呢。
其他人都聚在一个大的屋子里互相唠嗑闲聊,为了不让他们生疑,他出去寻了个角落拨通了手机。
“喂,妈?”
“阿水啊,我刚想给你打电话呢。你不是说下午就回了吗,他们人都到啦,你什么时候回呀?”
李海这才有些窘迫,第一次接通电话时候太激动,没犹豫就答应下母亲自己会回家。不能给本机打电话,自己当时还在千里之外复习呢,怎么回去?
“妈,我车晚点了,得再晚些。放心,到时候我会给你个惊喜的。”
“你早点回来就好,等你。”
“妈,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我把他们都叫过来了,你也要守约哦。”
“知道,我现在就在自己房间里呢,答应你,不出房门。”
“嗯。那妈,你先陪他们聊着。”
李海放下心来,真是再好不过了,三年前一如此刻,这个老屋又回到了从前每一个春节的样子。
真好。
他回到了大家都在的房间,他们已经吃起了年夜饭,过年的气氛正浓。
“来了啊李海,大过年的,给谁打电话呢?”姨夫冲他眨了眨眼睛,“肯定是对象,他们刚才还开玩笑说你娶不到老婆呢,我说哪能啊,人家在和未来媳妇打电话呢。”
包括李海在内的人都朗声笑了起来。
“男人嘛,我还想再拼几年呢。”李海挠了挠头。
“这句话我弟说得对,阿水我和你说啊,男人就不能早结婚,你看,我现在就被你嫂子黏死了。”李川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他媳妇嗔笑着扭了扭他耳朵。
这时,李海口袋里的电话振动了,来电显示是他哥。他有些奇怪,退后了几步把电话拿起。
“喂,老弟啊,回不来了。厂里突然出了事,流水线那儿出问题了,挺严重的。我估计这年得在那儿过了,现在已经在回去路上了。唉,真对不住了,明年再一起过!”
李海愣了愣,他看着面前与亲人谈笑着、眉飞色舞的哥哥,轻轻地说了声好,将电话挂断。
“说到结婚,这个屋子够老了啊。”岳父说,“这屋子已经到寿命了,到处都有裂纹,你们也该考虑考虑把它卖了吧。”
这话一出,屋里的气氛就稍许凝重了些。
李海和李川对望了一眼,不由得都低下了头。其他人见状,也都想起了这间老屋曾经发生的事,陷入了沉默。
岳父似乎意识到自己这话提得有些不合时宜,露出了窘迫的表情:“我……”
“没关系,这件事儿也是该提了。”李川调整好了心情,咧嘴笑了笑。
“阿水,我们所有人里就你最喜欢这间屋子,我们都知道为什么,也知道你每年都会来打扫卫生。”
“可是啊,屋子不能住了就是不能住了。阿水,你也考虑一下吧,人都得往前看,你也得为以后结婚什么的做打算。”
“不能卖!”李海毫不犹豫地大声道,让李川有些尴尬。
他这才意识到除自己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旧手机的事情,在他潜意识里,这是马上就能再次见到妈妈的房子,当然不能卖了。
“哥。”他缓和了口气,“我这不是,想留一个念想……”
“嗯,我也知道,这事儿我提了就算过了。我是无所谓,卖不卖看你。”李川是个大方人,这个话题就此被他盖过。
“阿水,三年前那件事儿我知道你还没走出来,别太内疚了,和你没关系。要说责任,也是我们的。”李川露出伤感的表情,“要是都像今天这样……”
“都过去啦。你自己也说了,人要向前看。”嫂子安慰。
“可不嘛!来,喝酒!阿水你也喝,别当我不知道,你小子酒量好着哪!”
话题就这样被掩盖过去,气氛又重新热烈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重逢的时刻,话题自然是不会少的。
此时,电话又响起。是大姨的。
“李海啊,我们这趟火车说是出了点故障,整车的人看来都得在车上过年了,现在抢修的人还在路上。你们先吃着喝着,唉你说这大过年的遇上这种事……”
李海应了下来,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之后的他纷纷接到来自过去的电话,亲人们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都表示不能回家了。他的整颗心都沉了下来。
难道过去无论怎样都是不能改变的吗?
绝对不可以,自己绝对不允许那种情况的发生,一定还能做一些什么去改变!
李海有意识地控制自己饮酒,他知道,自己还有最后的机会。亲人们实现不了,就必须由自己来实现。
十一点三十五分到四十分。
当年母亲被鉴定出的死亡时间。
他要做的就是从十一点二十分起就保持和母亲的通话,这样从任何意义上,都可以避免母亲前往灶台。
就这样,他时刻保持着一颗清醒的头脑。
5
在众人热烈的讨论中,时针终于指向了十一点十分。
“走!放鞭炮去了!”有些醉态的李川大喝一声,“给你们看看我烟花厂最新的杰作,今晚啊,全城的目光都得锁定在咱这儿咯!”
众人兴高采烈地附和,纷纷穿鞋出门。
只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厨房,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妈,我这儿还在晚点呢,无聊得紧,找你聊聊天。”
“好啊,巧着呢,他们出门放烟花去了。”
李海愣了愣,他透过窗注视着门外正在地上摆着鞭炮的哥哥的背影。
“妈,他们都回来了吗?刚才他们……”李海没有说下去。
“都来了啊,就差你了。对了阿水啊,妈和你说个事儿。”
“妈?”李海已经有些糊涂了。
“刚才吃饭的时候,他们提到了要卖房子。”
“妈琢磨着啊,这房子是有些老了,最近听李老太说这里可能要动迁,装修也划不来。”
“要不就卖了吧,妈想好了,就住敬老院。我老年痴呆了,以后总不好劳烦你们照顾我。你以后结婚啥的都要钱,你哥我不担心了,现在就担心你。”
李海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下意识地出口:“说什么呢妈,旧了装修装修就能住了,你就住这房子!”
“你再怎么老年痴呆,痴呆到把东西都忘光了,痴……”他发现自己说着说着竟变成了哭腔。
“痴呆到你连我最喜欢的火车也忘记了,我也要照顾你。”
“妈,你别提卖房子。你活着一天我照顾你一天,我就快读完研了,快了,到时候我就回家,天天陪着你。以后每年过年,我都把他们叫上,每年咱们都热热闹闹的!”
门外,在众人热烈的呼声中,几个小点在夜空中徐徐放大,绽出了绚烂变幻的花朵。
孩子们喜欢烟花,欢笑着蹦跳起来。大人们驻足凝视,微笑着望着璀璨斑驳的天空。
李川喝醉了酒,随着烟花的绽放忘我地欢呼起来。
他大声地对所有人说,以后每一年,我们都要这么过。
电话那里沉默了一会儿。
“好好,妈不去,妈给你照顾……”那边的妈妈说着也有些哽咽,“妈知道你有孝心,不过你得答应我,有一天妈死了,这套房子你就别留着了。”
“从小到大你都是个念旧的人,朋友送的礼物你不舍得丢,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都收得整齐。但妈想说啊,房子这东西,有了人才是活的。人没了,就是死的。你的路还有很长,不能总念叨着过去了的东西。”
“妈,我记住了。”
此时,一个白炽的光点在视线中缓缓变大,最后如白莲般层层叠叠散开来。
顿时,夜空通明如白昼,那朵莲花持续地扩散着,亮度不减。
“阿水??”
“嗯,妈,听着呢。”
“不对,阿水?你在那里吗?”
“说什么呢,妈?”此时整片屋子被那朵烟花照得通明,李海有些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
“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啊,妈明白了。”
“阿水,辛苦你了,欢迎回家。”
李海愣了。
他回头,房间的大门敞开着。那一刻,他的眼神穿越这段窄小的空间,来到房间尽头母亲的遗像上。
“……妈?妈你看得到我吗?我是阿水啊,阿水回来了!”
他激动起来,母亲看得到自己?
这时,他没有注意到,窗外的李川示意所有人捂起耳朵,随后点燃了一个体积颇大的鞭炮。
随着一声轰鸣,沉浸在与母亲通话中的李海更不会注意到,开裂的墙缝里开始纷纷掉下细小的碎屑。
“阿水……阿水你当心!”
“啊?妈你说什么?”被鞭炮声打断,他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
他忽然扫了眼表上的时间,指针指向十一点三十七分。
顺着看表的视线,他忽然发现,自己就在厨房的灶台前。
“阿水,头顶当心!”
他终于听到了母亲在说什么。
他望了一眼头顶,一整块墙板已经开裂,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以一个迅猛的速度朝下砸落。
他来不及挪动脚步,只能看着那块倒下的墙板在自己的视线中越变越大。
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重重地推了一下,自己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
墙板在自己眼前轰然倒塌,与灶台形成了一个三角区,自己便在这片三角区的空当之中。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重重的落地声。
“妈!妈!”
三年前的时空与此刻的时空仿佛交织到了一起,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阿水,见到你们,妈很开心……”
耳边响起了手机落地的声音,一切都沉寂了下来。
夜空中缤纷的烟花经久不息,昭示着新的一年的开始。
有燃烧后的余烬坠入地面,就会有新的种子,携着无穷的生命力,向无垠的天空义无反顾地奔赴。
李海躺在地上,透过灶台下的细小夹缝,他看到了一片亮光。
那是三年前,母亲死后,一直没有找到的属于她的手机。
那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里,他反复回看着自己手机中那个未接来电,泪流满面。
而这一切,他在奔腾在四肢百骸的伤痛中明白,已该画上一个句号。
那片亮光里,显示着两行黑体大字。
二〇一四年一月三十一日十一点三十七分
通话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