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李大麻子耐不住闷热,常常钻到棺材里睡觉。他说棺材里面凉飕飕的,比躺在炕上舒服多了。好像事实的确如此,他在热浪翻滚的夏夜里醒来,抖着一身鸡皮疙瘩跨出棺材,去炕上抽一条破毯子,再钻回棺材接着做梦。早晨醒来也不急出去,先倚在棺头唱上一段京戏: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不消!
日子赛过神仙。
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后的某一天,何民兵满面春风地迈进他家的门槛。那时一家人正在吃晌饭,李大麻子隔着敞开的窗户看到雄纠纠气昂昂的何民兵,嘀咕一声:“坏菜了!”王兰问:“怎么了爹?”李大麻子说:“你看何光腚那表情!坏菜了。”
果然坏菜了。何民兵告诉李大麻子,从现在开始鼓励火化,你这口棺材,嘿嘿。李大麻子吃惊地问:“一把火就把人烧成灰了?”何民兵心花怒放地说:“万一烧不成灰,就再来一把火。”李大麻子问:“到底是鼓励还是必须?”何民兵说:“一回事嘛。”李大麻子哈哈大笑,“扯你的鸡巴蛋!鼓励和必须能一回事?等什么时候‘必须’了,你再来找我吧!”话虽这么说,可是李大麻子知道,有时候“鼓励”和“必须”完全一回事。两片嘴唇子轻轻一翻动,就他娘一回事了。
当天晚上何民兵就跑过来告诉李大麻子“必须”了。为证明其权威,他还拉来了村里的大队长。李大麻子胆战心惊地问:“真必须?”何民兵和大队长一起回答:“刚下达的文件。真必须。”李大麻子再问:“哪的规定?”何民兵和大队长再一起回答:“县里的。”李大麻子两眼一黑,高呼一声:“我的娘啊!”就晕了过去。吓得小麻子和王兰又是人工呼吸又是掐人中,小麻子的儿子满天星更是一路惨叫着去喊村里的赤脚医生。何民兵也慌了,他摸着李大麻子的脸说:“麻叔你可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啊。起码你也得再挺些日子响应一下国家号召啊——火化炉还没有建成使用呢!麻叔你快醒醒!”李大麻子就真的睁开了眼,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干渴的鲇鱼。
第二天一大早,何民兵准时带人过来收缴李大麻子的“杉木十三圆”。屋里屋外转一圈,不见李大麻子的影子。掀开棺盖一看,李大麻子正躺在棺材里瞅着他笑呢。“你连我一起砸了算了。”李大麻子笑嘻嘻地说,“我不会记恨你的。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李大麻子瞪了瞪眼睛说:“你以为你这是在和我做对吗?你这是在和县里做对,和省里做对,和中央做对。今天我是来没收棺材的,希望麻叔不要让我为难。”
“没收棺材?”
“当然也叫砸棺材。越是好棺材,我的兴趣就越大。”
“可是我家没有棺材啊!”
“你耍大刀?”
“这是床啊!”
“床?”
“是啊!这是一张床。你再有文件,能砸我的床?”
“可是这明明是‘杉木十三圆’!”
“谁说杉木只能打棺材?我还偏偏用杉木打一张和棺材一模一样的床!棺材床。怎么着?”
何民兵呆立不动,眼睛死死地盯住眉飞色舞的李大麻子。只一夜不见,李大麻子脸上的麻点似乎又多了起来。那些麻点排列整齐有序,让他再一次想起几年前的那几根寿木和那一口棺材。一个想法突然从他脑子里冒出来,那想法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那好,就当这是床。棺材床。”他低下身子,凑近李大麻子的耳朵,“只要你每时每刻都躺在这张床上,我就替你向上面捂一捂,暂且饶过你这张床。”
“我爱啥时躺我就啥时躺我的床怎么还必须时时……”
“你嘴硬是不是?你嘴硬能硬过政策?能硬过用政策武装起来的民兵连长?”何民兵猛地直起身子,“现在我只要你一个答复,行还是不行?”
李大麻子阖上眼,两手抱到脑后,长叹一口气。他在棺材里翻一个身,将身体拉得很直。何民兵等了一会儿,见李大麻子不吱声,就搬了一条长凳坐下,耐心地等。他趴在棺帮上看着一动不动的李大麻子,“最后问你一次,行,还是不行?”
李大麻子蹭地坐起来,盯着何民兵。他用手指点着何民兵的鼻子,却发出很低的声音。“行!”他站起来,一条腿往棺材外面迈。
“别动!”何民兵退后一步,向李大麻子做一个标准的手枪瞄准的姿势,“别出来!往后,你必须每时每刻都呆在这张棺材床上。我会天天来看望你老人家的,只要哪一次我见你不是躺在棺材床上,嘿嘿,我立刻把它砸了!”
我们的李大麻子说到做到。他在棺材里睡觉,吃饭,唱京戏,大小解……碰上李小麻子和王兰都不在家,又碰上正好口渴或者内急,他就会偷空出来一趟,抓了水瓢或者便壶,又“噌”一下钻进棺材,动作迅速得就像树上的猿猴。
何民兵每天都要过来检查。有时一次,有时两次,有时若干次。时间也不固定,有时深更半夜,他也在外面“嘭嘭嘭”地敲门。王兰喊:“睡下啦!”何民兵喊:“睡下再起来。”王兰再喊:“光着腚呢!”何民兵再喊:“光着腚再穿上。”没有办法,李小麻子只好披了衣服出来开门。门开了,何民兵却并不进屋。“现在麻叔肯定睡在他的棺材床上。我信任他。”话落,人已经走出了很远。
有一次何民兵对李大麻子说:“昨天我看见你出来了。”李大麻子背靠棺材帮,两手抱膝,说:“扯淡!”何民兵说:“那时小麻子和他媳妇都不在家,你从棺材里出来,去灶台舀一瓢凉水喝了,又拿便壶接了一泡黄尿。你是在棺材里接尿的,你不敢在外面多呆一分钟。”李大麻子闭着眼说:“扯淡。”何民兵说:“扯不扯淡,你心里有数。你那鸡巴上也有一堆麻子。我扯淡了吗?”李大麻子保持固定不变的姿势:“扯淡。”何民兵呵呵地笑。“那就算我扯淡吧!”他站起来往外走,“不过下一次再让我看到,就算门锁上了,我也会从窗户跳进来砸棺材。所以你老人家还是在里面好好地呆着吧,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那天李大麻子对小麻子和王兰郑重地宣布了一条新律令:水,要备一大桶,放在棺材旁边,必须伸手就能摸到;便盆和尿壶,也要伸手可及。最好旁边再放点地瓜干花生饼什么的,以备随时磕嘴之用。王兰连连点头,李小麻子却有了怨气。“你就出来吧爹,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他板着脸说,“火葬就火葬,怕什么?——纸扎也是被我们一把火烧了,还不照样去阴间为咱们服务?”王兰就有些不愿意听了。“你这是什么话?”她说,“爹千辛万苦省下一口好棺材,凭什么说砸就砸了?”小麻子说:“当初就不该骗人家何光腚!”王兰说:“那已经骗了你说怎么办?其实就算你和爹当初不骗他,他也会来砸这口棺材的。最开始他的确想发泄仇恨,后来呢?后来是他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现在呢?现在我猜他已经上瘾了,就算什么也不因为,他也想把这口棺材砸了。爹的棺材凭什么让他砸?偏让他砸不成。”李大麻子半瞪着眼,思考良久说:“我猜,他可能又有别的什么目的了。”李小麻子和王兰一起问:“什么目的?”李大麻子大吼一声:“政治目的!”吓得小麻子一屁股蹾到地上,面色土灰。
他分析得不错。何民兵真的有政治目的。也许何民兵一开始并没有政治目的,是政治目的最终找到了何民兵。
仿佛一夜之间,村里的墙壁就被贴上了各种各样的标语和大字报。李大麻子不能出去看,就让小麻子和满天星帮他抄回来。他躺在油黑锃亮的棺材里逐字逐句地分析,越分析越害怕。分析了一段时日以后,他就开始钻研《毛主席语录》。他躺在棺材里天天翻天天看天天背,就像一位如饥似渴的学童。他拍着棺帮对李小麻子说:“现在,我只能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和保护自己了。”话语里透着惊恐,又透着底气不足的自信。
木匠铺又开起来了,却没有再打一口棺材。现在木匠铺只打造一样东西:木牌。木牌供不应求,有尺寸和厚薄之分。大的木牌或挂在墙上或插在地头,上面用粉笔写着《毛主席语录》或贴了写着毛主席语录的红纸,以便社员们饭后或者田间休息时抓紧时间学习;小的木牌则挂在阶级敌人的脖子上,那上面写满了稀奇古怪的句子。有时木牌上还打了叉子,叉子们张牙舞牙、杀气腾腾。李小麻子因为把木牌做得结实耐用又做了革新,所以他仍然是木匠铺里的大师傅,地位日渐不可动摇。他在大木牌的一角用油漆画了向日葵或者红太阳,这样木牌们派到用场的时候,就少了再往上添画向日葵和红太阳的麻烦。至于挂在脖子上的那些木牌,就更能显示其技术含量啦。那木牌其实不是挂在脖子上的,而是箍在脖子上的,木牌上有两个月牙形的孔洞,正好可以插进阶级敌人两只反动的毒手。这样的木牌极大地打击了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木牌一戴上去,敌人马上矮了一截。有人偏不信这邪,两只插在月牙形孔洞里的手扭动不止。却是越扭动越挣扎,手和脖子被箍得越紧。那手于是开始肿胀,那脸于是开始变紫。人瘫倒在地,喉咙里连声求饶。这时何民兵就会走上前去,用一把小钥匙为他开打木牌,再重新戴上。经过这一番折磨,所有的阶级敌人全都老实得像一只绵羊,他们眼泪汪汪心甘情愿地接受属于或者不属于他们的一切,就差啃食青草和张开嘴“咩咩”叫了。——那木牌其实就是旧时桎的变异,或者完全是旧时的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有人都把它们叫做“小木牌”。
何民兵腰揣一串“哗啦啦”作响的钥匙前来拜访李大麻子的时候,李大麻子正躺在棺材里学习毛主席语录。何民兵说麻叔学先进了?李大麻子说小麻子都那么革命我当爹的岂能落后?何民兵“嘿嘿”地笑了。他搬过一条长凳坐在棺材外面,饶有兴趣地盯着棺材里面的李大麻子看。李大麻子把目光坚强地迎上去,问他:“我脸上有女人的肚脐眼儿?”何民兵说:“麻叔,我现在属于公社革委会的人了。”李大麻子问:“这事跟我有关系吗?”何民兵说:“关系大了。”
“麻叔该知道何蓬子和上官花吧?以前他们都住在镇上,在镇上的小学校教学。何蓬子教语文,上官花教数学,他们有一个长得妖里妖气的女儿叫丽珍……出事啦!何蓬子和上官花都出事啦!你猜都猜不到,何蓬子以前竟然给国民党送过情报!不信?他现在还有一个亲戚在台湾,是四九年跟着蒋光头跑过去的……证据?他有个在台湾的亲戚就是证据!还不信?他和上官花都招了你还不信?今天被批斗啦,在公社露天大会场,人山人海……被批斗的一共有六个人,除了他们,还有田初一和田十五。对,就是‘李记棺材铺’隔壁的‘田记扎纸店’的田初一和田十五……批了一天,田十五被批死了。其实是被打死的,被何尔蒙大爷,一锄头下去,田十五的脑瓜盖就掀了……死啦,脑浆子涂了一地。死也就白死了,他嘴太硬。上官花当场就晕过去了,等醒过来,再也站不起来啦。站不起来?站不起来当然不行。红卫兵把她拖到一间空屋子,离地两尺绷开一根蘸了辣椒油的粗麻绳,绳子两端固定好,然后让她脱了裤子,两腿分开跨着绳子,脖子上再拴一根绳子,由一个人牵着上官花,慢慢往前走。上官花个子矮,只能踮起脚尖,任绳子磨着胯……走到头了,再往后退,退到另一头,再往前拖……他们说这叫‘走钢索’,只是别人走钢索是用脚,她上官花是用胯里的那活儿……绳子杀进去啦!那声音没法听!红卫兵心真狠!娘的比我都狠!狠千倍万倍!我都不敢看!上官花说她不活了,她要死。可是她能死吗?红卫兵不让她死,她就不准死。现在她连死的权力都没有。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走钢索’,还在叫……听说何篷子被人打断了胳膊……外面看不到伤,就是胳膊肘往前拐了……麻叔,现在,听我的,出来吧,别闹了。”
李大麻子的牙关一直在颤,当当当当有声。“我当时只是偷工减料,”他死死地盯着何民兵,“你又何必?”
何民兵愣怔很久才明白李大麻子还在说当初那口棺材的事情。“你是不是真傻了?”他瞪圆眼睛说,“现在随便哪个人都能把你从棺材里拖出来揍你一顿,说不定还会给你挂上小麻子亲手打制的小木牌。形式这么紧张,你还弄出这样引人耳目的举动……其实你能在棺材里躺到现在,得感谢你先进的儿子小麻子啊!不然的话,用不着我动手……”
李大麻子咬着牙,脑袋“啪啪”地嗑着棺板。“我偏不出去!”他的脸憋得通红,“我又没犯错误,我为什么要出去!”
何民兵恼怒地站起身。“那就随便你。不过你记着,我只想砸你的棺材,不想要你的命!”他摇着脑袋走到门口,停下身,回过头认真地对李大麻子说:“以后读毛选,别在棺材里读。这件事现在,只有我知道。”
吓得李大麻子慌忙将手里的语录本扔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