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桌上,黄金铸造的盘子熠熠生辉,宝石明珠错落有致,镶嵌在金盘四方,雕工精细的纹饰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图案,栩栩如生,威风凛凛,日月祥云相伴其间,更为金盘增添了几分庄严华贵的气息。
“秀川沃野千里,水草丰茂,牛羊驼马,色别为群,弥漫山谷,不可胜数。可像这样的黄金盘子,阳城里的贵族们拥有许多,南方萧寅老儿拥有更多,我泱泱秀川,如果不以物易物,连一块也不会有。这一块,是当初攻下第一座城池之后,朱威献给孤的。那时,孤许他百里封地,而如今,孤能给他的,却还是这块盘子!”
营帐里,以费牧、高权、慕容绍、贺兰胜天为首的将领跪了满满一地。
朱荣身披玄铁战甲,俊美面容之上古井无波,铿锵话语中不带一丝火气,但熟悉他的亲信皆知,越是如此,越代表朱荣内心那座恐怖火山,已在喷薄欲出之际。
“土地、财宝、美人,是孤应承族人们征伐天下的战利品,名望、地位、权柄,是将士们用鲜血为孤铺就的登天道。可你们不要忘了,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尊严!秀川龙神不容轻犯的尊严!”
众将伏地,行胡族跪拜大礼,口皆称“天佑秀川!龙神万岁!”,帐外,十万战士亦同声高喝“天佑秀川!龙神万岁!”。
金盘中央,是朱威圆睁而不肯闭的怒目,以及脸颊间血水凝固残留的斑斓。朱荣探出手去,缓缓替朱威合上了双眼,随后打出一个手势,四名巫师立时进入帐中,一人一手,捧着金盘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其余将领也依序离开,只留下费牧等四人。
高权匍匐于地,叩首请罪道:“大将军委派末将进京协理,末将无能,不仅未能掌控大局,还折损了朱威的性命。请大将军治末将死罪,以慰胡族英烈在天之灵!”
朱荣却是大马金刀坐了下来,摆摆手道:“贺六浑,你起来吧,此事怪不到你的头上。
高权又叩了叩首,方才站起身来,垂手立于一边。
朱荣思忖片刻,对着高权问道:“左卫府兵马现在何处?”
高权答道:“惊闻左卫将军遭难,兵马有失控迹象,参军欲率众冲击御史台,进而踏平丞相府。末将借大将军令加以约束,如今已全部退出大夏门,暂时驻扎墉城之中。”
朱荣点点头道:“很好。孤要的,是阳城上下心悦诚服,而非一个个的口是心非。哼!敢捋虎须者,就要有承受雷霆之怒的觉悟!”
胡族头号猛将贺兰胜天皱眉道:“朱威虽然一向贪杯好色,而元清仪又号称大魏第一美人,但眼下正是大将军树立无上威望的关键时期,我断定他准是被人泼了脏水。贺六浑,你怎么没把那个什么萧凡绑过来,我倒要看看他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高权摇了摇头,却没答话。
贺兰胜天正待继续追问时,身侧的慕容绍已开口说道:“且先不管萧凡。整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谁杀死了萧瓒,又是谁杀害了朱威,断首尸身各缺其一,那颗安放在萧瓒身上的狗头更是直接的挑衅。元镛那帮人会干出此等蠢事吗?”
首席幕僚费牧邪邪一笑道:“呵呵,为什么不会呢?我倒觉得,幕后黑手就是以元镛为首的魏国贵族,而执行的人,当然就是宫城深处那支真正的巡天卫。”
朱荣露出一丝玩味的神情,淡淡道:“说说你的分析。”
费牧胸有成竹地说道:“自胡太后与废帝被擒以来,元镛最大的心病,就是大将军辅佐新君进京之后,他的地位不保,甚至连性命也堪忧。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要的,就是让阳城乱起来,进而,让大将军与皇帝之间也乱起来。尤其是当皇帝要求大将军惩治凶手时,双方极可能因为分歧而产生矛盾。元镛要么居中调停左右逢源,要么拉拢一方对抗另一方,无论如何,都好过他原先坐以待毙的局面。”
见朱荣依然在倾听,费牧继续说道:“元镛的第二步,是在放出王府血案所谓‘真相’之后,又伺机杀害了朱威。这样一来,死无对证,案子就被坐实了。无论大将军是否认可,整座阳城之中,十有八九的人都相信是朱威逼死了长公主。呵呵,一边是皇帝的亲姊,另一边是大将军的从弟,谁向谁让步?还是,都不让步?”
看到众人皆点了点头,费牧又抚掌赞叹道:“而他最为高明的,则是留下关键人证萧凡,等着我们去杀。”
贺兰胜天奇道:“喔?这是为甚?”
费牧笑道:“根据御史台的说法,萧凡是首告朱威的苦主。于公而言,为了朱威乃至大将军的名声,我们需要除掉萧凡以免他继续胡言乱语;于私来说,朱威中途丧命,萧凡绝对算得上帮凶,我们杀了他就等于替朱威报仇。但现实情况却是,这个萧凡杀不得!”
贺兰胜天不解道:“为何杀不得?”
沉默许久的高权接过话头,沉声道:“因为萧瓒既死,萧凡从此,奇货可居!”
朱荣闻言,仰天长笑,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抬眼遥望南方,悠然说道:“那么孤,就实在不能令他们失望了!”
众人精神一振之际,朱荣飞快地发出了自己的命令:
“贺六浑,立即撤回墉城所有人马,我要阳城与河阴之间,不余一兵一卒!”
“胜天,你领三千壮士,连夜在河阴城外搭建九层高台一座,规制不得低于皇室祭天!
“费牧,你随我前去觐见皇帝陛下!”
“至于慕容,你入阳城替我请一位贵客,于明日巳时前来中军帐中。记住,要用,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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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子楚,秦诸庶孽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已。吕氏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也。”
苏令边说着,边取过一枚青果细细啖之,神情中是说不尽的儒雅从容。
老林一愣道:“这就说完了?”
苏青嘻嘻笑道:“我大哥的意思,萧凡像极了古时的子楚,身为人质流落异国,境况不佳可谓潦倒,结果大商人老林在阳城见到了他,一眼就瞧出了他所蕴藏的潜力与价值,决定押宝在他身上。是不是呀,老林?”
老林瞪眼道:“胡说一气,我老林可不是什么大商人。不过,我确实准备寻机带小凡回南方。因为世人皆知梁帝的德性,只要是萧梁同宗同族的子孙,那过的可都是人上人的生活。小凡就算只是一名闲散宗室,想必那萧寅也不会亏待于他吧?”
苏令饮了一口清水,朗声道:“林老所言极是,但如此并不足以保护萧凡度过眼前的危机,林老担心的也就是这个吧?”
老林愁容满面道:“谁说不是呢?朱威的背后那可是杀人魔王朱荣!他根本不可能放过小凡。”
苏令叹道:“然萧凡并非所谓的闲散宗室,极有可能是梁国的皇孙。以年纪观之,或非嫡孙,却是长孙!”
老林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惊疑道:“皇孙?长孙?萧寅的?”
苏令尚未答话,苏青就啧啧说道:“萧瓒乃萧寅次子,身份尊贵,故而一到魏国,就被皇帝奉为上宾,连最美丽的公主都嫁给了他。说白了,就是以之拿捏梁帝,并彰显魏国之鼎盛春秋。更重要的是,一朝梁国有乱,还能支持萧瓒南下夺嫡,可谓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如今的萧凡,就像以前的萧瓒。因此,无论朱荣还是新君,只要对梁国有想法,又怎么会舍得去杀死萧凡呢?”
老林想了想,摇头说道:“就算你们说得有理,可谁又能证明萧凡是梁国的皇孙?
苏青哈哈一笑道:“太多了,我能想到的,起码就有三个人。一是萧瓒,二是杀死萧瓒的幕后黑手,第三嘛,就是河阴城里的那个女人。”
“胡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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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绝顶,猎猎狂风,笔直身躯如标枪一般巍然不动,漫天雪花飞舞,却不曾有一片能靠近周身三尺,三尺之外的地面上,积雪已然厚达一丈,然而天地之间,依旧空余一人,以及一刀。
刀是宝刀,刀身无鞘,冷峻的日光照不进刀面,刀锋却泛出层层森罗光芒。
刀柄端上,不见龙头狮头虎头豹头,却是一匹冲天而起的骏马。
两根手指轻轻搭在马首双侧,看似力道全无,却赋予了骏马全部的精、气、神。飞马腾跃,张狂之气凛然而生。
良久,刀者睁眼,抬步而起,刀头转向,气流舒缓,三尺圆弧外的雪花骤失压力,四下纷飞,一片迷茫。
却见松林内枝头耸动,一点寒芒穿透虚空倏然而至,快得令人心颤,快得令人胆寒,刀锋却似等候多时,白光一闪,凄冷脆响回荡,雪花横飞,松枝落地,地上却开出了朵朵怒放红花。
一缕寒气沿着臂上蔓延,刀者漠然,摊开掌心,下一刻,双目之中却射出了灼热的厉芒。
“阳城外,古道边,三月三,南风现。”
骏马长嘶之声,自松林边上传来。刀者抬眼望向那火焰一般的汗血宝马,嘴角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