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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梁启超讲国学——读书指导(6)

李斯……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欲西入秦,辞于荀卿……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吕不韦舍人……二十余年,秦并天下,以斯为丞相……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斯喟然而叹曰:“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太盛。’……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本书刘向《叙录》:

孙卿,赵人,名况。方齐威王、宣王时,聚天下贤士于稷下,尊宠之。若邹衍、田骈、淳于髡之属甚众,号曰列大夫,皆世所称,咸作书刺世。是时孙卿有秀才,年五十始来游学……至齐襄王时,孙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孙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孙卿,孙卿乃适楚,楚相春申君以为兰陵令。人或谓春申君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孙卿贤者也,今与之百里地,楚其危乎?”春申君谢之,孙卿去之赵。后客谓春申君曰:“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今孙卿天下贤人,所去之国其不安乎?”春申君使人聘孙卿,孙卿遗春申君书,刺楚国,因为歌赋以遗春申君。春申君恨,复固谢孙卿;孙卿乃行,复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孙卿废……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及韩非、浮丘伯皆受业为名儒。孙卿之应聘于诸侯,见秦昭王。昭王方喜战伐,而孙卿以三王之法说之,及秦相应侯,皆不能用也。至赵,与孙膑议兵赵孝成王前,孙膑为变诈之兵,孙卿以王兵难之,不能对也。卒不能用。孙卿道守礼义,行应绳墨,安贫贱。孟子者,亦大儒,以为人之性善。孙卿后孟子百余年,孙卿以为人之性恶,故作《性恶》一篇以非孟子……

应劭《风俗通·穷通篇》:

孙卿有秀才,年十五始来游学……(余略同刘向《叙录》)

《战国策·楚策》:

孙子去而之赵,赵以为上卿。春申君使请孙子,孙子为书谢之曰:鄙语日“厉怜王……”此为劫杀死亡之主言之也……桓宽《盐铁论·论儒篇》:

齐湣王奋二世之余烈,南举楚淮,北并巨宋……矜功不休……诸儒谏不从,各分散……而孙卿适楚。内无良臣,故诸侯伐之。

《盐铁论·毁学篇》:

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无二。然而荀卿为之不食,睹其罹不测之祸也。

《韩非子·难四篇》:

燕王哙贤子之而非荀卿,故身死为僇。

本书《儒效篇》:

秦昭王问孙卿子曰:……

本书《议兵篇》:

临武君与孙卿子议兵于赵孝成王前……

本书《强国篇》:

应侯问孙卿子曰:入秦何见?

荀卿子说齐相曰:……处胜人之势,不以胜人之道,索为匹夫不可得也……今巨楚县吾前,大燕鳅吾后,劲魏钩吾右……是一国作谋,则三国必起而乘我……

群书所记载荀卿事迹,略尽于此。其中年岁最明显者,则西纪前二五五年——即楚考烈王八年,荀卿仕楚为兰陵令。此事史文记载详确,宜据为荀卿传迹之中心。虽然,若依《韩非子》所说,则荀卿及见燕王哙。哙在位九年,当西纪前三二至前三一二年,下距考烈王八年凡六十余年。依《盐铁论》所说,则荀卿及见李斯相秦。斯相秦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当西纪前二一三年,上距考烈王八年凡四十一年。前后相去已百余年。若如后人所解《史记》本传及刘向《叙录》之文,则荀卿当齐威、宣时,年五十来游学;齐威王在位三十年,自前三七八至前三四三,宣王在位十九年,自前三四二至前三二四;即以宣王末年卿年五十计,则至李斯相秦时,荀卿当百六十一岁。天下安有此情理?且刘向言“孙卿后孟子百余年”,若卿及见齐宣王、燕王哙,则与孟子并世矣。故《韩非子》之说,当然不可信(此又关涉《韩非》真伪问题,当别论之)。而《史记》及刘向之文,亦当仔细细绎,别下解释。彼文记齐威、宣间稷下列大夫之事,乃是追叙,并非谓荀卿及见威、宣,故《史记》云:“田骈之属皆已死。”宣王后为湣王,凡四十年;湣王后为襄王,凡十九年。荀卿游齐,盖在湣王末年。旋因进谏不用,遂去齐适楚。及襄王时再游齐,则年辈已尊,三为祭酒也。然自湣王最末一年下至秦始皇三十四年,亦已七十一年。若荀卿其时年五十,则亦必百二十余岁始能见李斯之相,其说仍不可通。“年五十”之文,《风俗通》作“年十五”,似较近真。今本《史记》及刘向《叙录》,或传写之讹耳。荀卿及见李斯相秦与否,亦一问题。《盐铁论》云云,或因李斯述荀卿“物禁太盛”一语而增益附会之,未可知也。要之,齐湣王末年,荀卿年当在二十前后,李斯为相时,卿存没虽难确考,然斯之贵盛,则卿尚及见。似此推定,则卿年寿盖八九十岁,虽不中,当不远矣。今略依此设为假定,谱荀卿年历如下:

前二九三(齐湣王三十一年)假定是年荀卿年十五,始游学于齐。

前二八六(齐湣王三十八年)是年齐灭宋。

前二八五(齐湣王三十九年)荀卿有说齐相书,见本书《强国篇》。说既不行,遂去齐适楚。(《盐铁论·论儒篇》所言即指是年事。知说齐相书在是年者,因书中叙四邻强国举楚、燕、魏而不及宋,知在灭宋后矣。时齐君相方“矜功不休”,而荀卿已料“一国作谋三国起乘”。齐人不能听,卿遂去之。明年而五国伐齐,湣王为僇矣。)

前二八四至前二六八(齐襄王元年至十七年)荀卿复游齐。三为祭酒,当在此十余年间。

前二六七(齐襄王十八年)(秦昭王四十一年)是年秦以范雎为相,号为应侯。本书《儒效篇》与秦昭王问答,《强国篇》与应侯问答,皆当在本年以后。

前二六六(赵孝成王元年)本书《议兵篇》与孝成王及临武君问答,当在本年以后。(临武君姓名无考,《叙录》指为孙膑,恐非是。其年代不相及也。)

前二六二(楚考烈王元年)是年春申君相楚。

前二五五(楚考烈王八年)假定是年荀卿五十三岁。是年春申君以卿为兰陵令。(列传言“齐人或谗孙卿,孙卿乃适楚”。去齐适楚之年难确考,要当在本年以前也。《战国策》又言春申君客谗孙卿,卿去楚适赵,赵以为上卿。事当在本年以后。其见秦昭王及赵孝成王,疑皆在兰陵令去职之后。)

前二四六(秦始皇元年)《史记·李斯列传》言:“斯辞荀卿入秦,会庄襄王卒。”事当在此一两年间。

前二三六(秦始皇十一年)(楚考烈王二十五年)是年李园杀春申君,荀卿遂废居兰陵。假定是年荀卿七十二岁。(据《战国策》及刘向《叙录》,荀卿似尝两度为兰陵令。其第二次任职,当在本年之前数年间。)

前二一三(秦始皇三十四年)是年李斯相秦。是年荀卿若尚生存,则假定为九十五岁。

关于荀卿年代行历之参考书(以下各篇,王先谦《荀子集解》汇录于卷首可参看):

宋唐仲友《荀子序》。

宋晃公武《郡斋读书志·子部·儒家类》荀子条。

宋王应鳞《汉书艺文志考证》荀子条。

《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荀子条。

清汪中《述学》、《荀卿子通论》附年表。

清胡元仪《荀卿别传》附考异。

《荀子》书之著作及其编次

本书刘向《叙录》云:“孙卿卒不用于世,老于兰陵。疾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是以《荀子》书为荀卿所手著也。今案,读全书,其中大部分固可推定为卿自著,然如《儒效篇》、《议兵篇》、《强国篇》皆称“孙卿子”,似出门弟子记录。内中如《尧问篇》末一段,纯属批评荀子主语,其为他人所述尤为显然。又《大略》以下六篇,杨倞已指为荀卿弟子所记卿语及杂录传记。然则非全书悉出卿手盖甚明。

《荀子》书初由汉刘向校录,名《孙卿新书》。《汉书·艺文志》著录,名《孙卿子》。(颜注云:“本曰荀卿,避宣帝讳故曰孙。”)唐杨倞为作注,省称《荀子》,今遂为通名。刘向《叙录》云:“所校雠中《孙卿书》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复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言中秘所藏孙卿之书共三百二十二篇,实三十二篇,余皆重复之篇也。《汉书·艺文志》作三十三篇。王应麟谓传写之讹,殆然。《隋书·经籍志》作十二卷,《旧唐志》同。今本二十卷,乃杨倞所析,编次亦颇易其旧。惊自序云:“以文字繁多,故分旧十二卷三十二篇为二十卷。其篇第亦颇有移易,使以类相从。”今将新旧篇第列表对照如下:

(刘向本)(杨倞本)

劝学篇第一同

修身篇第二同

不苟篇第三同

荣辱篇第四同

非相篇第五同

非十二子篇第六同

仲尼篇第七同

成相篇第八第二十五

儒效篇第九第八

王制篇第十第九

富国篇第十一第十

王霸篇第十二第十一

君道篇第十三第十二

臣道篇第十四第十三

致仕篇第十五第十四

议兵篇第十六第十五

强国篇第十七第十六

天论篇第十八第十七

正论篇第十九第十八

乐论篇第二十同

解蔽篇第二十一同

正名篇第二十二同

礼论篇第二十三第十九

宥坐篇第二十四第二十八

子道篇第二十五第二十九

性恶篇第二十六第二十三

法行篇第二十七第三十

哀公篇第二十八第三十一

大略篇第二十九第二十七

尧问篇第三十第三十二

君子篇第三十一第二十四

赋篇第三十二第二十六

杨倞所改编是否惬当,另为一问题。但刘向旧本,亦不过就中秘所藏三百余篇之丛稿订讹芟复,从新编次,原非必荀卿时之旧,故改编亦不必指为紊古也(汪容甫《荀卿子通论》谓:“其书始于《劝学》,终于《尧问》,篇次实仿《论语》。”恐是附会)。

但刘向本篇第,是否即向之旧,似仍有问题。《汉书·艺文志·儒家》载“《孙卿子》三十三篇”,而《赋家》复载“孙卿赋十篇”,知刘向裒定《七略》时,两书本各自别行;乃今本则赋篇即在三十二篇中,而其赋又仅五首,颇难索解。今案,《成相篇》纯属韵文文学,其格调绝类今之鼓儿词,亦赋之流。《汉志》杂赋十二家别有《成相杂辞》十一篇,知古代本有此体,而作者非独荀卿矣。本书《成相篇》亦以五首组成,故知《汉志》所谓“赋十篇”者,实即本书《成相篇》、《赋篇》之各五首也。(此说采自胡元仪。但胡谓合此二篇即《成相杂辞》之十一篇,而谓《汉志》“孙卿赋十篇”之文为脱去“一”字,则误也。)以此论之,则所谓《孙卿子》者,当除此两篇外别有三十二篇。今乃合此两篇共成三十二篇,不已缺其二耶?案:本书《大略篇》首“大略君人者隆礼尊贤而王……”“大略”二字与下文不相属,明是标题(杨倞注已言之)。而《儒效篇》篇末一段云:“人论志不免于曲私……”“人论”二字不与下连。《王制篇》篇中一段云:“序官宰爵知宾客……”“序官”二字与下不连,体例正如《大略篇》。是“人论”、“序官”本为两篇名,略可推见(王念孙谓“论当读为伦”,未免求之太深。“人论”为一篇名,正如书中《天论》、《礼论》、《乐论》诸篇耳)。然则后此何故失此二目而将四篇并为两篇耶?当缘有传钞者以“孙卿子”与“孙卿赋”合为一书,将赋十篇(并成相言)附于末;二度传钞者,不解“成相”之义,见其文与“非相”相近,遂提前置诸第八篇;三度传钞者觉增此二篇与“三十二篇”之数不符,而当时各篇名,或皆如《大略篇》之仅著于篇首,并未提行另写,钞者失察,遂合四为二,谓符原数。信如是也,则《仲尼篇》第七之下,宜次以《儒效篇》第八,《人论篇》第九,《王制篇》第十,《序官篇》第十一。其《富国》、《王霸》至《尧问》、《君子》诸篇以次从第十二递推至三十二,而《成相》、《赋》两篇则另为“孙卿赋”而不以入《荀子》,庶几还中垒校录之旧观矣。此问题前此绝未尝有人提起,吾所推论,亦别无旁证,姑悬之以侯好事者疏证云尔。

大小戴两《礼记》,文多与《荀子》相同,今互举其篇名如下:

《小戴·三年问篇》《大戴·礼三本篇》《荀子·礼论篇》

《小戴·乐记篇》《小戴·乡饮酒义篇》《荀子·乐论篇》

《小戴·聘义篇》《荀子·法行篇》

《大戴·劝学篇》《荀子·劝学篇》

《大戴·曾子立事篇》《荀子·修身篇》《荀子·大略篇》

凡此皆当认为《礼记》采《荀子》,不能谓《荀子》袭《礼记》,盖《礼记》本汉儒所裒集之丛编,杂采诸各家著述耳。然因此可推见两《戴记》中其摭拾荀卿绪论而不著其名者或尚不少,而《荀子》书中亦难保无荀卿以外之著作搀入。盖《荀子》书亦由汉儒各自传写,诸本共得三百余篇,未必本本从同。刘向将诸本冶为一炉,但删其重复,其曾否悬何种标准以鉴别真伪,则向所未言也。杨倞将《大略》、《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六篇降附于末,似有特识。《宥坐》以下五篇,文义肤浅。《大略》篇虽间有精语,然皆断片,故此六篇宜认为汉儒所杂录,非《荀子》之旧。其余二十六篇,有无窜乱或缺损,则尚待细勘也。

《荀子》学术梗概及书中最重要之诸篇

荀子与孟子,为儒家两大师。虽谓儒家学派得二子然后成立,亦不为过。然荀子之学,自有其门庭堂奥,不特与孟子异撰,且其学有并非孔子所能赅者。今举其要点如下:

第一,荀子之最大特色,在其性恶论。性恶论之旨趣,在不认人类为天赋本能所支配,而极尊重后起的人为,故其教曰“化性起伪”。伪字从人从为,即人为之义。

第二,惟其如是,故深信学问万能,其教曰“习”曰“积”。谓习与积之结果,能使人尽变其旧,前后若两人。若为向上的习积,则“积善成德而圣心备”,是即全人格之实现也。后世有提倡“一超直入”之法门者,与“积”之义相反,最为荀子所不取。

第三,学问如何然后能得,荀子以为全视其所受教育何如。故主张“隆师”,而与孟子“虽无文王犹兴”之说异。

第四,名师或不获亲接,则求诸古籍,故荀子以传经为业。汉代诸经传受,几无一不自彼出(说详汪容甫《荀卿子通论》),而其守师法皆极严。

第五,既重习而不重性,则不问遗传而专问环境。环境之改善,荀子以为其工具在“文理”——文物与条理。文理之结晶体谓之“礼”,故其言政治、言教育皆以礼为中心。

第六,“礼,时为大。”故主张法后王而不贵复古。

第七,“礼”之表现,在其名物度数。荀子既尊礼学,故常教人对于心、物两界之现象,为极严正极绵密之客观的考察,其结果与近世所谓科学精神颇相近。

以吾所见荀子学术之全体大用,大略如是。盖厘然成为一系统的组织,而示学者以可寻之轨也。今将全书各篇重要之内容论次如下(次第依今本):

《劝学篇》上半篇(自“学不可以已”起,至“安有不闻者乎”止。)采入《大戴礼记》,大旨言性非本善,待学而后善。其要点在力言“假于物”之义,“渐积”之义,以明教育效能。其下半篇则杂论求学及应问方法。

《修身篇》教人以矫正本性之方法,结论归于隆礼而尊师。

《不苟篇》教人审度事理,为适宜之因应。

《荣辱篇》论荣辱皆由人所自取,中多阐发性恶语。

《非相篇》篇首一段,辟相术之迷信,编录者因取以为篇名。内中有“法后王”一段,实荀说特色之一。篇末论“谈说之术”两段亦甚要。

《非十二子篇》本篇批评当时各家学派之错误,并箴砭学风之阙失。内中所述各派,实为古代学术史之重要史料。

《仲尼篇》本篇多杂论,无甚精彩。

《儒效篇》大旨为儒术辩护。内中有“隆性隆积”一段,为性恶论之要语。

《王制篇》以下五篇皆荀子政治论。本篇论社会原理,有极精语。

《富国篇》本篇论生计原理,全部皆极精。末两段言“非攻”及外交术,文义与全篇不甚相属。

《王霸篇》本篇言政术,多对当时立言。

《君道篇》本篇论“人治”与“法治”之得失,有精语。

《臣道篇》、《致仕篇》此两篇无甚精彩。

《议兵篇》、《强国篇》此两篇承认当时社会上最流行之国家主义,而去其太甚。

《天论篇》本篇批驳先天前定之说,主张以人力征服天行,是荀子哲学中极有力量的一部分。

《正论篇》本篇杂取世俗之论,批评而矫正之。全篇不甚有系统,惟末两段批评宋钘,最为可贵,因宋钘学说不多见,得此可知其概也。

《礼论篇》礼学为荀子所最重,本篇自为书中重要之篇。惟细绎全文,似是凑集而成。其第一段论礼之起原最精要。“礼有三本”以下,《大戴礼记》采录为《礼三本篇》。“三年之丧何也”以下,《小戴礼记》采录为《三年问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