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不得使不得!”
梁思平大叫一声从惊醒过来,梦中,那个小娃娃的脸那么清晰那么可爱,一直在冲着他笑。莫非嫂子已生产?莫非大哥真的担心交不起税赋,也想跟别人一样把娃弃养?
越想越怕,他飞快起身上马,招呼一声,冲出城门,直奔通往琉华村的山道。
天色尚早,村里已升起袅袅炊烟,只有村头一户冷锅冷灶,屋里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抽泣,男主人蹲在屋前呆呆看着门前清清的小溪,不知是在想心事还是在等人。
“大哥,我回来了”,远远地,溪对岸传来急急马蹄声,转眼间,马已冲至跟前。男子立刻站起身:“兄弟,你怎回来了?”
梁思平顾不上抹一把脸上的灰,直奔内屋,边走边问:“俺没来晚吧?”进得屋里,首先看到一只盛满水的木盆,心一沉,正待发问,又听到一声“么”,那么细那么弱,这才放松下来。
“兄弟,你回来了!”床上,一直在啜泣的女子带着哭腔说:“来看一眼这苦命的娃吧。”
襁褓里,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儿,丝毫不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皱巴巴,纤细的头发打着卷儿贴在小脑袋上,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却睁得滴溜溜四下打量,思平刚抱到手上,那娃娃嘴里突然吹出个口水泡泡,接着就咧开了嘴……思平只觉全部身心都被娃给抓住了,紧紧抱着,再也不肯放下。
“大哥,这娃生得不一般,得留下!”
“哪里能留?多他一个,钱粮又得多交二成,贡品也得加……”
“还没报官吧?这样,俺把他带走,行不?”
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两声,两口子齐齐跪倒在地。
屋里立刻有了生气,当兄长的张罗着生火做饭,当嫂子的抱过娃儿笑眯眯进了屋。淘米洗菜,不一会儿工夫,锅里开始冒气,大哥才想起什么,问一直在旁边默默帮手的弟弟:“你不在京城,怎回来了?”
“此番奉旨采办宫里急需器物,原想等事办完了,再告假回来,不想午后小憩,梦见这娃,所以赶了回来”。“果真?也是他命不该绝,福大命大。”
哥哥欢喜极了,竟垂了几滴泪。“大哥莫哭,俺且问你,这娃腿上可有个胎记?有点像个圆,却又缺了一点”,“这倒不曾看仔细,几次想把他放水里,他也不哭,反而笑出声来,哪里还下得去手……”
“兄弟说的可是这里?”嫂子抱着娃来到灶屋,小心掀开,果然,右边小腿肚上有个拇指大小的朱红胎记,乍看像个圆圈,底下却是平的,像划了一条细线。可不正与梦里所见一模一样。
思平思忖,莫非这娃儿原非凡人,专门托梦与他?正想把这事告诉兄嫂,话到嘴边又咽下了,罢罢罢,省他们伤心。他暗自思量,要用一生来呵护他。
“二叔回来了吗?”一声清脆的童音,为屋里又添了几许敞亮。
一名梳着双髻的男童蹦蹦跳跳冲进屋来。“章儿,快叫二叔”
小童恭恭敬敬叫声二叔,思平连声应着好不欢喜,拉着小童细看,细眼黑肤,倒还清秀,论相貌,比刚出生的弟弟差了许多。
“章儿怎知二叔回来了?”父亲随口一问,章儿答:“见门口栓着马,这马不像那种拉货的,一看就是匹好马。章儿想,咱家平日从无贵客,能骑这马的,一定是京里的二叔回来了。”
“章儿天资聪颖,大哥,千万要送娃念书啊,俺此次出来得急,身上也没多备银两,这点碎银,就当送给章儿的见面礼。”思平从袖里掏出个钱袋递给章儿,交待:“章儿自己收好了,这是你念书的钱!”“谢谢二叔!”章儿乖巧,不待父亲发话,立刻跪下,叩了个重重的响头,把大人们都逗乐了。
6岁入宫后,思平第一次感受到天伦之乐。
虽然爹娘因为穷把他卖了,他却从未心生怨恨。所幸他一直讨人喜欢,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并没有受过多皮肉之苦。只是看多了宫中的各种辗轧,他总是想着儿时记忆中的家,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回到故里,他相信,这里的亲人不会嫌他弃他。
机会还真来了,15岁时,他第一次出宫当差,跟着宫中总管回到处州采办物品。他把所有积蓄都送给总管公公,终于告了个假,许他回乡寻亲。
琉田琉田,他做梦都经常念叨的名字。那二百多里路,于他而言,是人生最幸福的一段路,早早打听好了路线,快马加鞭,见到记忆中的小溪,他在马上居然泣不成声。
快马虽快,终不及岁月年华。好不容易寻到家中,爹娘早已去世。家中只有大哥还在,大哥完全认不出这名长身白面骑马而来的翩翩少年,就是儿时拖着手去田间窑边撒野的小弟。倒是他,一眼就认出长高长壮长黑轮廓未变的大哥……
大哥张罗好一桌子饭菜,大都是萝卜青菜等寻常菜蔬,当中盛了满满一盆蒸腊肉,那可是乡下过年时才会上桌的。章儿一见,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却还不敢直接伸筷。大哥给思平夹了好几块,而思平把最大最肥那块夹到他碗里,这才道声“多谢二叔”狼吞虎咽。
“那年我回来,你才刚娶亲,转眼娃儿就这么大了”
“可不,真快啊”
吃完饭,天色将晚,思平决定立刻回城。
嫂子一听,眼圈儿又红了,不多言,转身回屋准备。不一会儿,抱着娃儿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只竹筒,叮咛道:“兄弟,这是为娘专门为他准备的一点母乳,从今以后,就托与兄弟了。”
“娘,要把弟弟送去哪里?”章儿不干了。
“章儿乖,让弟弟进京陪叔叔,好不好?”思平安慰他。
章儿懂事地点点头,从胸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拨浪鼓郑重递来。“二叔,这是爹过年送给章儿的,章儿最喜欢了,送给弟弟玩”
思平含泪接过,翻身上马,仔细把娃儿系在胸前。章儿又拦在马前:“二叔,弟弟叫啥名字?将来俺要去找他玩儿”
这倒把几个大人问住了,要说的话太多,他们没去想这个问题。
“ERER”,娃儿在思平胸前弱弱发出几声,思平顺口答到:“就叫他谔儿吧,惊谔的谔。”说完,头也不回离去了。
他不敢回头,他知道,身后,家离他越来越远,他想着,俺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