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打到河的南岸,他开始想家。正是收获庄稼的季节,他却手持锋利的大刀。离家越来越远,以前,只隔了麦场般平坦的平原,现在,平原与平原之间,又多出一条河。很小的河,河水及踝,及膝,鳞波闪烁。河水里还有家,有母亲粗糙的脸,小妹的冲天小辫,父亲佝偻的腰身。再往南,隔一座低矮的秃山包,敌军的帐篷如同繁华的村落。他们距离如此之近,他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对方士兵的嬉笑声和咳嗽声。当黄昏,便有香气从山包那边涌来。米香,菜香,酒香,或者肉香。排山倒海,直冲他的鼻子,让他更加想家。
他的腰间总是拴着三个袋子,即使睡觉,也不肯摘下。一个粗布粮袋,结实耐磨,装了白花花的大米;一个水袋,皮革缝制而成,当走路时,就会咣咣当当地响;再一个,就是馘袋。馘袋很小,精致,温婉,垂着流苏,绣了牡丹和平安草,却干干瘪瘪,腰间无精打采地晃。解下,凑近鼻子,恶臭阵阵袭来。
馘袋里,装了耳朵。孤零零的耳朵。左耳。敌方士兵的左耳。被杀死的敌方士兵的左耳。
他清晰地记得每一只耳朵的来历。他清晰地记得当他的大刀砍进对方头骨时那一双双惊悚并且绝望的眼睛。那些眼睛如同清澈的宝石,那些躯体如同初生的幼虎。还有耳朵。年轻并且英俊的耳朵。柔软并且灵敏的耳朵。现在那些耳朵变得紫黑或者灰白,拥挤着,萎缩着,腐烂着,代表着一条条死去的生命。
红髯将军对他们说,只要杀敌十人,便可得到一笔银钱和一个回家的机会。他需要钱,他更想回家。夜里躺在帐中,他把耳朵抖出来,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数。从左边数到右边,是六只;从右边数到左边,还是六只。耳朵们贴紧地面,仍然警醒模样,可是它们再也听不到世间的声音。
天色微明,他再一次冲上战场。他的盾牌如同移动的铜墙铁壁,他的大刀斜斜闪出,血花四溅。战斗极其短暂,敌方溃不成军。这一次他们撤到很远,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尸体和烟尘四起的平原。打扫战场时候,将军说,下一场战斗,就在二百里以外了。他听了,蓦然变了表情,手却不停,刀尖轻旋,一只耳朵落进馘袋。
他杀敌三人。现在他有九只耳朵。九只耳朵和一只耳朵没有任何区别。而当队伍继续往南开进,他想,也许这一辈子,他再无可能回到家中。
他需要一只耳朵。敌方士兵的耳朵。左耳。耳朵是奖励。是赦免。是回家之路。是家。是母亲。父亲。小妹。情人。是炊烟。田野。土狗。锄头。是结束。是开始。是逃亡。是安稳并且驰然的生活。
夜里他们得到犒劳,军帐外燃起炭火,炭火上架起牛羊。官兵们开怀畅饮,夜色中飘散着女儿红和烧刀子的浓香。半坛酒喝光,他偷偷潜回帐中,解开馘袋,抖出耳朵,排成一列。他伸出手指,从左边数,九只;再从右边数,还是九只。他开始抹泪,开始抽泣,开始号啕。他的五官扭曲,表情狰狞。他看看帐外,官兵们东倒西歪,遍地滚动的酒坛如同光溜溜的被割去耳朵的脑袋。他拾起大刀,举起,低吼一声,牙关紧咬……
馘袋送到督战官手中,督战官一只一只地数,认真并且虔诚。数完,抬起头,看他,就愣了。他问你受伤了?他说,小伤。他问伤了耳朵?他说,是。血花渗出绑带,宛若给他画上一只血耳。督战官叹一口气,说好吧。好吧!明天早晨,你就可以跟随粮草车回家……战场上最怕想家,你知道吗?手腕轻抖,十只耳朵飞落火堆。火变得更旺,像伸向天空的手。火光中传出噼噼啪啪的炸响,伴随了诡异并且浓烈的香气。
可是没有明天。黎明时分他们受到致命的袭击。敌军武器精良,浩浩荡荡,八个方向直扑过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如何在一天之内推进两百里,发觉时,只见长矛簇成森林,利箭遮天蔽日,他们仓惶迎战,却多被直接斩杀帐中。酒香还在弥漫,灰烬尚存余温,然地上,伙伴们的尸体,叠股枕臂。
他挥舞大刀,杀敌无数。顽抗与挣扎总会让人异常骁勇,却看不到任何希望。伙伴们一个个倒下,帐蓬变成一片火海。他看到将军被一支长矛刺穿喉咙又被一把大刀砍掉右臂,他看到一只利箭从督战官左眼射进又从后脑穿出,他看到执坚持锐的敌军士兵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他看到一把近在咫尺的大刀,慢慢划开他的胸膛。
他是最后一名倒下的士兵。他们全军覆没。
他看到拴在腰间的三个摇摇摆摆的袋子。他看到肌肉凸起的胸膛和宽阔坚实的肩膀。他看到一张年轻并且英俊的脸。他看到一把锋利并且血迹斑斑的大刀。士兵盯住他的脸,说,你还没死?
他笑。
士兵说那补你一刀吧。冲他做一个鬼脸,抬手,刀尖刺进胸膛。巨痛撕心裂肺,可是他依然清醒——有时候死亡,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
士兵将刀拔出,急切地盯住他的脑袋。士兵表情微变,疯狂地撕开他的绑带。士兵表情巨变,身体訇然跌倒。士兵开始抹泪,开始抽泣,开始号啕。士兵五官扭曲,表情狰狞。士兵站起来,大刀高高举起……
士兵叫一声娘啊!左耳跌落馘袋,蹦跳不止,当当有声。